晏琛在疼痛中意识昏眩,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缩在床角,裹紧了褥子瑟瑟发抖。
时光从窗口悄然流走,隐约中有光线亮起,朦胧而模糊,扫过两片紧闭的眼皮,又不知不觉地暗沉了下去。
晏琛晨昏不辨地躺着,偶尔在煎熬之中睁开双眼。若逢白昼,柔和的一束熹光会刺痛他的眼睛,若逢夜晚,黑魆魆的夜幕会笼罩他的身体。
这极度渴水的身子,没有一刻舒服过。
……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了?
他记不清。
晏琛曾有过许多自欺欺人的念头,一半是不愿信,一半是不敢信。它们如此单薄,像无数个一戳即破的泡沫,拥堵着,争抢着,要替他遮掩那一件最惧怕发生的事情。可是时光无情,在晨昏交替之间,它们终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弭散去了。
陆桓城没来看他。
只这一件事,就一刀斩断了晏琛所有残存的念想。
他病得形销骨立,渴得唇裂淌血,但凡陆桓城心里还有一点点挂念他,亲自进屋瞧过一眼,他就不会仍然孤单地躺在这儿,独自承受着病痛折磨。
可陆桓城没有来,一直都没有来。
晏琛想,大概是竹子的事……终于露馅了吧。
他浑浑噩噩地回忆着,追溯到了洞房花烛的那一夜。那夜云雨相缠,快感灭顶,或许就是太舒服了,他没能控制好灵力,不经意间掉落了好几片叶子,被陆桓城亲眼瞧见,于是暴露了藏匿许久的秘密。
所爱非人。
所以就不爱了。
从前他以为陆桓城不会在乎,可是人妖殊途,那一点渺小的情爱,终究不足以让陆桓城把枕畔的位置留给一根竹,也不足以让他容忍自己的孩子是一棵笋。
晏琛攥着褥子,身体颤抖,泪珠一颗一颗从眼角滚下来。
有诗云,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都是骗子。
做竹时,他哪里都好,能入诗,能入画,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拿他自比,诗词歌赋,篇章里穷尽称颂之言。可当他真的成了人,便又哪里都不好了,遭人嫌,遭人厌,一个个惊慌失措地躲着他,怀着孩子也要踹出门,囚在深山老林里,任他自生自灭。
他生而为竹,就只配乖乖地当一根竹,受人咏歌,做一辈子书画里的空节君子。若胆敢生出手脚,迈进世间半步,立刻就有天罚紧随而至,赐他一个形魂俱毁。
什么都是假的。
假透了。
人间情爱,根本就一分也不肯施舍给他。
第三十九章 临产
晏琛尚存着一点妄想,在黑暗里唤了一声桓城。嗓音消隐在喉间,是大旱时草尖凝出的一滴晨露,未及被人发觉,就蒸干在了烈日底下。
四周悄静,无人应答。
他实在太渴了,喉管像被塞满了粗粝的砂纸,每次吞咽,都似锐利的刀片在喉咙刮划。加之高烧未退,皮肤大股大股地往外排汗,皮囊里仅存的那点儿储水也快要留不住。好端端一个琳琅美玉的少年,竟极快地枯萎了容色,呈现秋花凋敝之貌。双颊向内塌陷,额头倦红,病怏怏地辗转于榻,更无一分润色。
有时突然猛咳,枯血喷洒而出,染红了半片枕头,齿间尽是湿润的血腥味。
很甜。
血液倒咽时,能稍稍缓和一丝干渴。
缓不了的是骨寒。
这座废院与阴森森的井底无异,晏琛多日未晒太阳,皮肤烫得着火,体内却横遭冰水肆虐,骨头痛极,三九天脱得赤条条滚进雪地也不过如此。最初他还能感到冻疼,脚底如被针扎,贴着脚趾碰一碰,皮肉都怕撕扯下来,后来索性没了知觉,手指触到滚烫的面颊,竟不辨冷热。
晏琛止不住地哆嗦,想渴求一缕暖意。
但窗外总是阴天,密林将日光遮挡得一丝不漏,仅有的一束投射在缚灵之障外头,他碰不到。
晏琛堕入了散乱的梦境,幻幕流转,虚影一重叠着一重,难以苏醒。
先梦着半年以前,他与陆桓城尚未归家,仍作一双神仙眷侣,结伴赏游江北。仰京湖光潋滟,他们租一条画舫游玩,舷侧浮着一对鸳鸯。鸳鸯交颈碰喙,给陆桓城瞧见了,便也欺压上来,将他按住不放,唇瓣柔软地印贴,不知羞耻地索吻,在水面投下一道缠绵倒影。
又梦着街上有作画的先生,陆桓城为他讨了一幅。那先生瞧的是他,笔下却绘出一竿青竹,霜雪覆着长叶,压低了细枝。陆桓城笑着看他,又笑着看竹子,说当真像极了他。落雪时从西窗望去,阿琛娇俏地立在那儿,白袄翠叶,正是这般绝美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