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竹_作者:十九瑶(93)

2018-11-09 十九瑶

  青竹三百年,竿长六十尺,绿似碧,荫如云。只消一眼,陆桓城就在十几根竹子里找到了晏琛的原身。

  掘根推倒,不过是一刹那的枝叶震颤,而当扶它起来时,陆桓城才知道岁月究竟赐给了晏琛多沉的份量。陆家先祖若仍在世,知道他弄伤了这么珍贵的一根竹,必定会家法伺候,抽到他皮开肉绽为止。

  陆桓城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依着道长指点,把残破折枝的青竹小心扶起,与同鞭而生的幼竹一齐栽回了原处。

  坑深三尺,覆土填满,瞧着与从前无异,内里却太过松软,远不能与积聚了百年的旧土相比。陆桓城以铲背拍打,用脚底踩踏,想尽了所有办法,新填的泥土仍然不够牢靠。

  夜风里,竹身摇摇欲坠、时时将倾,几次把他一根心弦拉得濒临崩断。

  他请玄清道长帮忙扶稳竹子,自己与那门僮一道去院外寻来木条,绕着竹身搭起了一座丈余高的架子,又以长绳绑缚,牢牢捆紧,才使竹根稳固,不被寒风撼动半寸。

  然而,陆桓城最终保住的,也仅仅就是这样的一根竹。

  在玄清道长手持玉钵柳叶,扬手点洒清水的时候,林间疾风大起,窗边烛火飘暗。陆桓城心头一紧,忽然感到了强烈的不详。他想进屋去看晏琛,可还没迈动步子,屋内就传出了笋儿凄楚的啼哭声。

  他僵在原地,亲眼看见那扇敞开的小轩窗里,飞出了无数枚竹叶。

  那样多,那样密,每一枚叶子都是一滴血,浮于空中,飘扬到高处,被夜风夹着一卷,融入了深浓的夜幕里,没有留下一点影子。

  “阿琛……阿琛……不,不能……”

  陆桓城仰头望着那些叶子,泪水潸然而下,突然顿醒过来,拔脚冲入书房。

  窗前软榻上,嗷嗷待哺的小笋儿一个人躺着,他睡在满床竹叶中,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两只小手伸在胸前,很努力地想抓住什么,可是指间空空的,什么也抓不到。

  陆桓城心里最后的那根弦,“啪”地崩断了。

  他一步一步走到榻前,扑跪在地,五指抓起被褥里一把竹叶子,每一片都枯黄,每一片都带血。他声嘶力竭地哭喊,比他初生的孩子还要脆弱,仿佛要把一生的泪水都哭尽在此刻。

  滚烫的眼泪打在竹叶上,洗不去浓郁的血色。

  他的阿琛……不见了。

  第四十九章 收妖

  这一晚,陆府没有一个人得以安眠。

  陆桓城抱着孩子从书房出来时,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阴沉而冷峻的脸色不带一丝温度。他的眼神并不狠厉,反而出奇地平静,但那平静里透露出一种不可触碰的疏离——丧妻之痛被掩去,悔恨之色被掩去,一池死水结成了坚冰,无声无息地冻到深处,令人只想躲避。

  他喊醒了全府的下人,要他们集体去前厅的院子里跪着,等着见新生的小少爷。几十号人从热被窝里被赶出来,在雷雨里跪了一个时辰,衣衫湿透,却迟迟不见陆大当家现身。

  因为笋儿还在吃奶。

  暖和的小室里,笋儿躺在奶娘怀中,一脸满足地吮着乳汁。起先饿慌了,便急吼吼地吃,后来餍饱了,便慢吞吞地吃,一胀一缩地鼓着小腮帮,浑然不知小室之外,有多少人正为他的到来而忙得焦头烂额。

  陆桓城成了一个暴戾与温情共存的父亲,他肆无忌惮地宠爱笋儿,差人连夜去寻奶娘,不惜翻遍整座阆州城,挥洒重金,请得两位身家清白、无病无灾、亲自哺育过三个孩子且无一夭折的妇人轮班值守在府里。

  又差人赶往自家布庄,送来上好的素缎与绒料缝制襁褓,每一寸布料都是真金白银,价格贵得令人咋舌。细织棉布一匹一匹流水似地往外扯,裁成大大小小的婴儿衣裳,余料作了尿布,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

  晏琛死后,尘世间值得珍视的,只剩下这个初生的婴孩。

  他是晏琛遗留的一半血脉,是晏琛临终唯一的惦念,陆桓城把所有的温柔与耐心都给了他,除此之外,竟吝啬于分出哪怕一点点的善意给予其他人。

  年逾花甲的管事彻夜侍奉在旁,他是陆家资格最老的仆从,此时也不敢多言一句。

  多少年了,他亲眼看着陆桓城从一个发扬踔厉的少年,长成一个无惧于苦难的青年,然而仅仅一夜之间,他的少爷就变了模样。

  冷漠与疲惫像一张骇人的面具,牢牢覆在陆桓城脸上。今后能否揭去,谁又能揭去,管事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