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格雷还是没准备好。
这似乎又是不可理喻的。比起虚拟世界中那个身心都处于巅峰状态的丁恩，这位垂暮的老人仿佛一个残影，见证着肉体在时间面前的不堪一击、节节溃败。
这个残影甚至也没那么可爱。格雷用拇指摩挲对方发凉的松弛皮肤。这具躯壳已经丧失了全部理智和记忆，对别人的照料和好意通常回以冷漠，偶尔还会莫名暴躁，困兽般挣扎嘶吼。
这早已不是他认识的丁恩了。那个从内到外都光彩夺目的丁恩，那个与他热烈相爱着的丁恩，那个他一直崇拜着的丁恩，在多年前就不复存在于这个现实世界中。
格雷却依旧无法弃他于不顾，专注于虚拟世界中那个精力旺盛、和自己并肩前行的丁恩。
也许是因为这位脆弱的老人完全依赖着自己。也许是因为他虽然对其他人暴躁无礼，对自己却相当驯服，偶尔无理取闹之后还会面露羞惭。也许是因为……
尽管人类的身体和心灵都会如忒修斯之船般不断变化，尽管短暂的成长和盛年之后就会迎来漫长的衰退，但这种时空上的延续性，似乎也延续着一种确定感，延续着让人割舍不下的爱意。
或许这只是一种屈服于现实的习惯性认知，又或许，这里藏着生命暂时还未能被数字化的最终秘密。
黛色的天空渐渐泛白，单调的体征提示音中混入了早起鸟儿的啁啾。
格雷一惊——他掌心的手指动了动。
“丁恩?”
床上的老人正直直看向他，绿色的眼底是久违的清明，几乎闪闪发亮。
“……格雷。”
格雷看着丁恩的嘴唇蠕动着拼出自己的名字，喉咙一下子紧得喘不过来气。
丁恩颤颤巍巍抬起手，摘下面罩。格雷连忙凑近他。
“——谢谢。”
丁恩的手指忽然收紧，用惊人的力量握住格雷的手。
“咱们到另一边……再见。”
“嗯!”格雷努力挤出回应，“待会儿见。”
丁恩微笑着凝视他的眼睛，格雷一瞬间看到了最初诱惑他，之后引领他、与他并肩同行，最终又全心依赖着他的那个男人，那个他崇拜、爱慕，又呵护、怜惜的男人。
仪器缓慢的嘀嗒声间隔越来越长，直到变成了持续的蜂鸣。握住他的手放松了，翠绿色的双眸失去光彩，渐渐阖上。
现在的丁恩，终于彻底摆脱衰老的肉体和病痛的折磨，可以跟尹凡和自己的AI一起，在服务器云端永享青春和生命了。
格雷握着老人枯瘦干瘪的手，任由医务人员在身边穿行检查，直到自己的体温再也无法捂热死亡的冰冷，滚烫的泪水却还是源源不断滴落在两人的手背上。
——就像他送走尹凡时那样，怎么也停不下来。
第176章 一叶扁舟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搭在格雷的肩膀上。
格雷终于回过神，吸了吸鼻子，起身最后一次亲吻丁恩的嘴唇。詹米站在旁边，耐心地等待着。
“呐，回家吧?”终于，他蹭蹭格雷的眼角，又转头看了眼丁恩的遗体，叹息一声，“人类啊……”
格雷展开双臂，环住他宽容的恋人收紧：“嗯，回家。”
他们走出医院时，却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并肩靠在车边。萨奇向他们招手，倪尔也从手机里抬起头。
“你还好吗?”倪尔揉揉格雷的头发，“我们看到新闻就赶过来了。”
“……比想象中难。”格雷喃喃，拥抱两位年长的精灵，“谢谢你们过来。”
“不要太难过了。”萨奇抚着他的背，“我们就在这里。”
“往好的方面想——”倪尔冲他挤了下眼睛，凑到耳边，“现在你不用隔天去照顾老情人，考虑再收只小奶狗么?”
“说什么呢!”听觉敏锐的龙低吼一声，“格雷，走了。”
“等等，我们也来!”倪尔提高声音，“回城里的公寓?”
“明明下周才轮到你们!”
“别这么小气嘛!失去人类伴侣是很痛苦的事情。”倪尔一副经验丰富的样子，“格雷现在需要我们。”
格雷有点尴尬地瞟向詹米。对方一脸不虞，拽着他上车离开。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们已经习惯于错开时间，很久都没经历过这种修罗场了，格雷现在也实在没力气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