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道:“当日观战之人,少说也有三四百,随便抽几个问问就知道我不是在诓你。”
那姑娘支颐颔首:“这是个道理。只不过那三四百人……唉,不同你说了。念阿呆,我们走。”
诸君这才发现那重剑后竟还藏了个灰扑扑的少年。他满含歉意朝说书人作了个揖,还没站好就被那姑娘掐住肩膀拖了出去。
闹了这一出,唐洵章也没了心情。
他出茶楼后进了一家铺子,出来拎着一只还留几根毛的死鸡,再去城南镖局散了这几根鸡毛,兜着一肚子八卦回去了。
他家在邻近西市的一条坊,宅子不错能顶风能遮雨,就坏在不姓唐。当年有人花了十七枚铜板买下这个木头脸的小叫花,说是买他十七年凑活着过日子,如今十七年快见了底,住一日少一日,他还没找着一个好去处,只好就这么慢慢耗着。
在京城混日子的不容易,平素街坊邻里多有来往,隔三岔五还会请吃一两块走油肉。唐小哥虽然是个面瘫,但抵不过生相好、人可靠、厨艺高,街坊也挺爱找他说话,比如——
“小唐啊,你聂叔又闹起来了。”陈大娘朝里头宅子努努嘴,塞给他一碗自家卖的热豆花,“雨刚下那会儿就嚷嚷腿疼,几个时辰过去还没见好呢。”
唐洵章掐指一算,下雨时那祖宗才起床,指望他有心掩上窗纯属白日做梦。他送大娘一把香葱聊表芹意,又往豆花里舀了两勺辣油,提着花生和晃悠悠的死鸡进了庖厨。比起畜生,更要紧的是伺候祖宗,唐洵章草草洗净手回屋,甫跨过门槛,卧房里就弹出一枚花生,敢情是拿粮食当霹雳弹打着玩儿。
唐洵章面不改色地拿嘴衔住花生,咔嚓一咬,一壁把豆腐花搁上横于侧榻上的小木板。一条养得莹润生油的手水蛇般探出锦衾,懒洋洋一招,他认命地端给这一素睡到日上三竿不起的祖宗,转头揉按那两条老废腿。
榻上的人舀了口豆腐花,或是被按得骨头酥软,哼出一记令人脸红心跳的鼻音。就是好端端的庠序古刹,也被这一声哼成了烟花柳巷里的颠鸾倒凤。唐洵章眼色一沉,抓着小腿肉狠捏,聂懒鬼报复性地又哼了两下,终于消停了。
“小子,瞧你这脸,黑成炭了。哪家祖宗又惹着你了?”
你这祖宗!
唐洵章默念七佛灭罪真言,不同他计较。祖宗良心还没被狗啃干净,给衣食父母剩了半碗豆花。唐洵章捞走瓷碗闷声一口干了,跑去看被雨水泡着的窗棂还有没有救。他等了又等没等到祖宗开口,再一次败下阵来:“我今日去了茶馆。”
“嗯?”祖宗就是祖宗,多说一个字都懒得。
唐洵章喉头一哽,半晌瓮声瓮气磨出来几个字:“白老五没新料好说,又拿你的陈年旧账四处倒腾。”
“屁个陈年旧账,老子那叫光辉岁月!”
“再怎么个光辉法也换不回你这双腿。”
“混小子,说人话!不就是每月要疼那么二三十天,老子又没有半身不遂。”
唐洵章没说话,抱起他踢到锦衾外的两条腿推回内侧,眼圈有点发红。聂十七刚想回他一句“还不是替你背债”,见他怂成了媳妇,话到嘴边挺没气魄地软了个彻底:“行行行,陈年旧账就陈年旧账,白家那讨债鬼怎么编排老子的,说来听听?”
他脸上一半爬着瞌睡虫,另一半更好懂,明晃晃的洋洋得意,只差没给自己戴一顶戳破苍穹的高帽。唐洵章不能助纣为虐让老天遭殃,尽拣那些无中生有的风流韵事说,一介斩妖除魔的少侠十七刀摇身一变,成了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聂十七不以为耻,举起爪子假装镜子左顾右盼:“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惦记我这张俊美无双的脸啊……哎呀,你们这届江湖,不行不行,竟然还找不到一个能靠脸吃饭的。”
唐洵章和尚念经地讲了一段段莫须有的烂桃花,倒把自己说得胃里泛酸。他嘴角一抽,默默扭过头,心想这祸害绝对是无可救药了。
聂十七:“别说,我这脸,放到十二年前真能赚个几贯钱,瞧一眼十七文。真有姑娘排队来看,爱信不信。”
唐洵章闷闷道:“我没说不信。”
聂十七笑道:“老子就爱听人说实话。”
他额头正中有枚胭红的菱状斑,原有的十分的妖气提至百分,那抹邪性的红沿着舒展的眉梢晕到了眼尾,好看得非常之……欠揍。吹牛归吹牛,他走江湖时从来不顶着这副面皮,倒不是怕人劫色,而是怕掷果盈车。长得太招人,不方便偷鸡摸狗、夜袭听墙角,人生就少了许多乐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