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柜踱回桌前,抖著双手轻抚罈甕,像在对待一个四十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激动亦欢喜地扒开封泥,揭去盖在罈口被泥土染为褐黄的厚布。浓如烈火的酒味彷佛脱困猛兽自罈口放肆奔出,光是酒味便已让人晕眩,列丹弓接过老掌柜自罈内勺出的一盅酒,道。
「清醒吗?」他苦笑。
并非不懂他的肩上,扛的是百姓们的安危,身为列家男儿他以能扛起这份重担为傲。也并非不明白,最在乎的那人肩负的责任更重更沉,身为一国之君,必须考量的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只是他仍不明白,为何楚云溪要亲征夷东而不给他手刃杀父仇人的机会?又为何发兵之举完全把他这个大将军蒙在鼓里?
云溪……
莫非你也认为我手握军权会对你不利?既然如此又何必命我与陈固监国?
是担心兴兵夷东的大军会转而威胁朝廷?若是如此何不解了我的兵权,难道只因为现在还找不到可兴替的人吗?倘若找著了,你也会像先帝舍弃父亲一样,舍了我吗?
若不是,为何不让我领兵讨伐夷东?我对他们的恨你不会不明白、不会不清楚,父亲是怎麽死的你难道忘了吗?做儿子的却无法为父亲报仇,这痛,你真的明白吗?
云溪……
你这一著棋我看不明啊!
可我能问吗?你又会回答我吗?
君臣君臣,你是君我是臣,你的命令我必须遵从,这点我从未怀疑。
只是……何以胸口会疼?
爱上帝王本不是件易事,我们之间任何事情,只要与权势沾上了边,就会有无数流言蜚语、有无数猜疑。发兵夷东却不由我领兵必有你的道理,我懂;不让我知晓也定有你的考量,我懂。
懂,却不明白你的道理、你的考量……
知道不该怀疑你、不该怨你,却仍怀疑了、怨了。我该是那个最理解也最懂你的人,可为何?为何仍在心里埋怨了?仍存怀疑了?
讨厌这样的自己,非常讨厌。
纠结盘绕的思绪像上万匹错综奔腾的马,扬了漫天辩不清方位的黄沙,看不清了……看不透了……也……不想看了……
於是来到这处酒铺,只求一醉。
醉了好,醉了就不用想也不用看,醉了好。
却偏偏被老人家送了这麽一盅,一盅名为「清醒」的酒。多讽刺?多可笑?在他迫切求醉的时候,连素不相识的老人家都盼他清醒。
家国天下?
百姓期望?
何以今晚,觉得双肩上的担子,竟是如此地沉?连一夜逃避的空间都不被允许地沉?
那麽……他呢?
那个更不允许逃避的人,他呢?
是在批阅奏摺?调度大军?还是……
「不想了不想了,扰得人头疼。」
列丹弓付了酒钱,拎著那盅名为「清醒」的酒,跌跌撞撞跨出酒铺门槛。
雨,下得密,却非阻碍视线的滂沱。
列丹弓原本盈满醉意双眸脩地睁大,傻了。
傻傻站在雨中,被雨湿了衣裳、湿了头发,直到一把纸伞逐渐靠近,为他遮去冷雨。
「喝够了?」噙著温柔微笑的脸庞,以指抹去列丹弓脸上的雨水,宠溺地问。
「云、云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列丹弓揉揉眼,惊觉原来眼前的人不是幻觉。「你?」
伸手将被雨淋湿的人搂入怀中,偏头以脸贴著情人微润的发,楚云溪颦眉轻叹。「为何没来找我?」
两纸诏书会在两人中间划下怎样的隔阂他怎会不知?明知,却不得不做。
本以为按情人的性子不出一日就有人来大闹皇宫,却等了一日又一日,等了三日仍没有列丹弓的影子,急了。
「为何没来找我?」
得不到答覆的问句,焦心地又问了一回。
「陈固说……大局为重……」闷闷地,埋首胸前的人终於开了口。
大局为重,所以纵使想问,却……问不出口……
叹气,扔去手中的伞,把列丹弓紧紧搂入怀里,用身体护著。
多想像此刻一般,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去冷雨、挡去攻讦、挡去世间所有恶言蜚语。想,就这麽护著心爱的人;想,让他就这麽无助地靠在怀中,一切一切,都由自己担负。
忆起,早先与陈固的一席话──
『可朕……该如何向他解释,朕非如此不可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