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喧嚣繁华太远,以至于如今回来的时候也完全心如止水,并不以为这就代表着前路不再遍设荆棘,所有的苦难都已经结束。
实际上这才刚开始。
她在卫燎脚下拜倒,并未表现得痛哭流涕,卫燎也没有提起废太子的事,只是对她表示宽恕与亲切。这场面比云横入京的轰动也差不多,而云横甚至有多半是因为身负命案,和异族装扮。
公主容貌其实没怎么变,只消凝视她,卫燎就能从记忆里翻拣出一个差不多的样子,好似这几年动荡多舛的光阴都不存在。她生得并非不美,但公主这身份让她的美貌没能帮她避祸,反而是宫花寂寞红,寥寥许多年。
叔侄二人一对视,才有了一点惊讶,仿佛能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血脉延续向来如此荒唐,卫燎这么多年从未觉得能从旁人身上看到自己,眼下这一看,反倒对原本没有什么感触的这侄女生出许多欣赏来。
他尚无子嗣,其实没什么长辈的宽容慈爱好给与,而卫沉蕤正好也不是那么上道,懒怠于假装替父悔过,于是二人有志同一的略去了这一步,径直开始叙旧。
这倒是有许多话能说,殿中一时喧嚣起来。卫沉蕤也是卫氏一脉,她的根基和卫燎差不多一样正统,对长安有一种深埋血液之中的熟悉,两厢落座,感觉都还不错。
她有心事,但却并不浮躁,忍住了继续在人群中逡巡的本能,专注在眼前这几人身上。
傅希如默不作声。
这与卫沉蕤记忆之中也差不多,他当时以奏对出头,却并不是个话多的人,向来在这样的场合中很沉默,况且,谁知道他现在不是百感交集,心情复杂,因此不肯参与众人呢?
陛见过后,卫沉蕤随宫人去往后宫,见过主事的潘妃,稍事休息,就到了晚间的接风宴了。
时节将近三月,春风骀荡,暮色初初笼罩在大明宫,卫沉蕤走了两步,忽然在青石砖路上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她身后什么也没有,既没有怪兽的巨口,也没有故人担忧的面容,正如她此时此刻,坐拥着一无所有,万人簇拥也是踟蹰独行。
她生在这个季节,但已经许多年没有过生辰,更无人庆贺芳辰,仿佛被遗忘,又似乎坠入了无人知晓的深坑。这倒是并不恐惧,然而生为皇室的公主,总要背负起许多,平静的生活固然好,但她却只能选择争斗到死,才能不负身上的贵血。
严妆的公主面朝夕阳的方向,歪着头微微笑了。
夜宴之前,卫沉蕤见了潘妃。相似的面容总是令人恍惚,想起卫燎的性子,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件事确实不好说,兴许当时缢死潘贵妃是一件幸事。
固然蒸庶母之事也不少见,然而究竟不体面,最好还是不要再出一个例子。
眼下的时局像是一锅沸汤,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掺杂,再多一点兴许就要倾斜至崩颓,这点嗅觉卫沉蕤还是有的。她旋即想起来自己方才的想法是如何轻贱的看待一条人命,又觉得也不必掩饰,她确实冷血。
潘妃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兴致勃勃的指点自己精心的陈设和布置,又引她看过钟城宫庭院里的深碧池塘,莲叶还小,田田如同青钿,十分可爱。
卫沉蕤看过,又忍不住转过目光去看木质飞檐上停驻的夕照残光。她其实还算不得老,但此情此景,也称得上是似此园林无限好。流落归来,到了心情少。
她本不必与潘妃虚以委蛇,只是不肯被任何人看出端倪,端着笑应酬,却见进了内殿之后,潘妃一击掌,从帘幕后头转出来一个人,对着卫沉蕤躬身下拜,抬起头来,叫的却是一个旧称呼:“阿茶!”
宫禁中称呼公主为“宅家子”,又称“阿宅家子”,急语则音近茶子,继而又叫阿茶,而不称公主。这称呼与卫沉蕤也是久别重逢,她一时愣在当地,辨认过那宫人的面容,又去看满面矜持的潘妃:“这……劳你费心。”
究竟饱经风霜,卫沉蕤并未露出更多的波动,低头掩去一时失态,就伸手亲自扶起了眼前的旧宫人。潘妃知情识趣,当即告别,转身离去了。
拉拢人心不必急于一时,更不必在这时候多费劲,卫沉蕤要是聪明人,会记着她的情。
卫沉蕤默不作声目送她出去,这才转身向眼前的宫人低声说话:“我本以为要找一两个故人,还须得费一番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