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雍抓着他的左手,迫使他将左手放在毫无知觉的右肩上,轻声道:“种善因,得恶果,你不悔么?你不恨么?”
“我悔……我恨,这么多年,我一直怨恨天道不公,恨我自己多管闲事,帮人毁己,”子黔抬眸,目光扫过金蕊和半枫,“可是当我亲眼看见自己救下的人,想到他们因我而改变的命运,我忽然觉得,这只手,还有这张脸,毁了也值得。”
半枫被子黔这一眼看得一怔,这眼神似曾相识,他有一种感觉——子黔所救下的人,是他和金蕊。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想起一个人,忽而猜到,子黔就是当年那个私自放走他和金蕊的傩族少年。
“人一辈子不过百年光景,说长不长,可也足够消磨塞在心头的一点恨意了。”子黔道。
负雍蓦地笑了,猝不及防地一甩手,只见原地翻滚而起一阵黑白交加的浓雾,除了负雍和敛骨,半枫也跟着不见了。
唯余下一句话:“来余音洞,让我告诉你何谓恨意。”
(五十六)雾城志异:旧疴
半枫被负雍挟持到余音洞时,里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棵巨大的垂着黑丝叶子的树,他摸不准负雍的心思。而负雍将他带到这里后,并没有对他做什么,仿佛半枫是他邀请来的客人,他的态度可以称得上亲切友善。
敛骨见自家主人闲庭信步,心中虽然焦躁,却不敢多言,只能缩回他画中仙的地盘,变成一张画像面壁,眼不见心不烦。
不久之后,余音洞外传来脚步声,负雍看了一眼半枫,道:“来了。”
半枫看着他,心中的不安感更加强烈,这个人脸上的笑容无形中给人以威压,真是一张讨不着媳妇的衰人脸——他一时间忘了自己长啥样,顺带着一并骂了。
金蕊等人赶来时,负雍好整以暇地瞧着他,指了指他身边的含辞,道:“带着小情人,不怕我下黑手?”
金蕊冷眼道:“你休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他。”
闻言,含辞被金蕊抓着的手仿佛被烫了一下,金蕊先前那番混账话又不合时宜地钻进脑子里大闹天宫。
小和尚赶紧战战兢兢地念清静经,望着手上戴的佛珠串,没来由地心虚。
半枫虽然也觉着金蕊和含辞二人有点不对劲,也曾悄么声地拿他们消遣过,但是“小情人”这种话他还是不至于说出口的,一听就怒了:“你说谁呢?小甜甜是我儿子,他和小含辞清白着呢,轮不着你个外人瞎嚷嚷!滚一边去,脏了我的耳朵!”
半枫话音未落,子黔的眼神忽然飘过来跟他对视了片刻,而后只听子黔干咳了两声,暗示意味甚浓,半枫心里一惊——莫非……!
负雍哈哈大笑:“是啊,你这便宜老爹当得不错,看得可真明白,他们俩确实清白着呢。”说完这边,他转向金蕊,道:“小甜甜,要动他的人可不是我,是你。”
话音一落,子黔只觉一阵黑风袭来,他一时什么也没看清,人还被吹得退开了好几步。风停下来时,只闻一阵兵器相撞的脆响声,金蕊已与负雍缠斗到了一起。
子黔将含辞护到一边,让他与半枫待在一块,手持拐杖赶去帮忙。
负雍与金蕊对战时总是以守为攻,金蕊又感觉到那种被人耍着玩的挫败感,一招招下来,心火渐盛。而子黔加入之后,负雍腹背受敌,渐渐展开了攻势。
负雍似乎花了六分气力对付子黔,余下四分勉强分给金蕊,他的大意很快招致苦果,金蕊一刀刺入他的胸口。此时,刀伸长为剑,贯穿胸膛,观战的半枫都觉得出乎意料。
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负雍一点也不惧似的,竟然沿着剑刃逼近金蕊,仿佛全然不痛。
金黄剑刃上殷红的血溅在地上,啪嗒啪嗒地开出几朵花,剑锋打横一劈,负雍的身体几乎分为两半。
场面看上去血腥惨烈,但是只有持剑的金蕊发觉了古怪之处——这一剑像是劈在了风上。
负雍一阵风似的窜到了金蕊身后,带血的手在他脸上揩了一把,半枫眼睛倏然睁大——不妙!
金蕊左眼底下的小金花沾到了负雍的血,仿佛受到某种召唤,像一颗沉睡已久的种子蓦然醒来,生机勃发地拥抱大地,贪婪地伸长再伸长。金花所在之处眨眼之间成了破开的土壤,一株巨大的藤蔓如饥饿的巨蛇,将金蕊一圈一圈缠住,包成了一只巨大的绿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