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炎跟着他站起身来,有些犹豫地去看他的侧脸:“师父,灵台有很多弟子先前也是凡人之身,可他们提起人间,都说是凡尘俗世,不值一提。为何师父说起凡间种种时,却神色怅惘,好像总是难以忘怀。”
长垣回过神来,眉目间的怅色似乎被风吹散,又恢复了素日的淡然模样,他看向徒儿,微微笑道:“我跟他们并不相同,”他顿了顿,“天界确有许多凡人得道的仙者,只是他们或天生慧根,有成仙之质,或为超脱生死,有修仙之志。为师我么……却是什么都没有,既无慧根也无志向,连修道也不曾修过,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凡人。”
昭炎还未曾听他说过自己成仙的始末,一时讶异道:“师父既然不曾修道,为何会飞升成仙?”
长垣挑起眉毛向他看了一眼:“你不知道么,我是受乾元祖师点化,白日飞升的仙人,”他笼起双手,摇头轻笑,“当年刚上天庭时,诸位仙长皆说我不知哪来的造化,竟有这等奇遇,天庭这么些仙人,就数我这仙身来得最是容易。”
平心而论,虽也有些仙人是经受点化,可多半只是散仙地仙之流,但乾元祖师乃是上古天尊,竟肯点化凡人自是非同小可,一旦飞升便是上仙之体,自是引得旁人艳羡。然而他此时说来,却并无什么得意之色,平静得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情。
昭炎不由问道:“那乾元祖师究竟为何要点化师父?”
长垣只是摇头:“此事缘由竟连我也不知道,只记得那时身处之朝刚经过盛世,忽而却被战乱袭卷,一时烽烟四起,民不聊生。我的家族皆在战乱中陨灭,只有我被朋友救出,送到嘉陵江附近的蜀地躲避乱世,而后便在江边遇到了祖师。”他说到此处,渐渐有些恍然的神色,“祖师那时变化做一个寻常老者,拄着支竹杖坐在江水边洗濯双足,向路过的人道‘吾昨夜有梦,天之将倾,地之将陷,日月东沉,江海枯竭,不知尔欲往何处’。那时人人都道他是个潦倒癫狂之辈,只嘲笑两句,并不理他。偶尔也有人答他几句,有人说要逃往山林,有人说要驾上巨船逃往海外,还有人说索性高卧家中静待天命。偏偏我那时年轻气盛,又对乱世心怀不忿,便向他道,既然天地倾塌,江海枯竭,逃往何处皆无容身之地,不如以此残躯化作接天之柱,定海之针,岂不快哉。祖师哈哈大笑,说‘尔既有心做接天之柱,定海之针,便随吾来。’说着,丢了竹杖,跳入滔滔江水,我心下一慌,也跟着他跳入江中,却忘了我并不会水。”
昭炎听得呆了,怔怔问道:“那之后呢?”
长垣看着他淡淡一笑:“之后我便脱去肉胎,得了仙身。”
昭炎恍然大悟:“原来师父是这样登仙的,”他想了想,又看向长垣,“此事听来何其有幸,为什么师父说起来却好像并没有多高兴,难道……师父其实还是喜欢做凡人,不喜欢当仙人?”
长垣听了这句,却是嗤笑一声:“凡人有生老病死,七苦八难,哪有成仙来得快活,谁又会不喜欢当仙人?”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道:“我升仙之后,随祖师来到灵台,天帝封我为长垣星君,命我虚领太微垣众多星宿。而后祖师又传我上古神兵少微剑,意在让我斩妖除魔,扶持天道。那把剑是冶皇锻造的诛魔重器,封在晨宫中已有万年,一旦取出,却是交由我这样来历不明的凡人,仙界中少不得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他说到这,垂头苦笑,“其实不要说是诸仙,就连我也不知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得祖师如此青睐。历来凡人登仙,皆要潜心悟道,经过重重磨练,消受百般业障,千般劫数,如有幸者,方能飞升。我却什么也不曾历过,这千年来一直懵懵懂懂,懒懒散散。正因如此,我与天界那些心境超脱,坐忘无物的上仙们连话也说不到一处,只偶尔与那些纯朴后辈们闲谈几句,至交好友却是一个也没有,便是紫宸师兄那样照拂我,我心中待他也终究有些疏离。如此而来,这仙人当得久了,真的是很寂寞啊。”
昭炎见他忽而神色怔忪,不由握了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师父?”
他如今长高了许多,这举动不再像幼时那般纯真稚气,所幸长垣也不见怪,只是笑了笑,笑容中却有些自嘲的意味:“若只是寂寞倒也罢了,可谁知之后又出了昊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