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外小雨下了一夜,天明时却放了晴,鸟语啁啾满园清香。秦追先醒来,见房中已有微光,低头一看,江轻逐在身旁睡得正熟。想到近来他日夜看护自己,沿途不敢大意,心神俱疲难免睡得沉些,不由一阵感动,便不惊醒他,独自起床走到院里。寺庙小院清静自然,远山寂寂木叶萧萧,一派世外美景。秦追呆立院中,见对面花树下站着一位老僧。这僧人耄耋之年,岁数犹在方丈慧证之上,身穿一袭旧袈裟,立在树下一动不动。秦追瞧了一会儿,只道他正在诚心祷告,不便惊扰,欲转身离去,却听那老僧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想去哪里?”
秦追一愣之下便又停步。老僧却仍旧对着花树,满树花瓣落了一身,秦追虽几日不愿言语,但对这年纪比掌门师兄还大的僧人却不能听若未闻,当即低声道:“大师是在问我么?”老僧道:“这花开得如此娇艳,施主为何瞧都不瞧一眼?”秦追抬头瞧那院中独一株的花树,一夜细雨虽打落许多花瓣,却教花朵更添艳色,枝叶上处处是雨后新露,阳光下闪闪动人,不禁道:“这花开得真好。”老僧道:“花开得好是因劫而得新生。”秦追道:“此话怎讲?”老僧道:“五十多年前,寺中半夜走水,一场大火几乎烧到大殿,寺中僧人奋力施救,直到天明才将火势扑灭。这株花树当年烧得只余半截枯木。你瞧这伤口,如今早已长成树节,我只当它活不转,谁想隔年春天,枯木上竟抽出新枝,师弟慧证念它求生之欲甚坚,日日悉心照料,比之以往加倍呵护,如今这树活得比五十年前更是茂盛了。”秦追顺着他枯朽如柴的手指看去,只见树干之上一块墨黑疤痕,像是从这处折断又再合拢,树节粗大甚是丑陋。他伸手抚摸,树皮粗糙潮湿,一股凉意直透掌心。
秦追道:“大师精通禅理,想必还有别的话要说。”老僧笑道:“施主灵心慧质,世上之事有何参悟不透。”秦追道:“枯木生花,绝处逢生,都是极难得的事,生老病死更是世人所难免,参不参悟又有甚么分别。”老僧道:“施主既已勘破,又何必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秦追道:“虽能勘破,仍受生离死别之苦,明知不该却犹放不下舍不得,这才是世间最痛苦之事。大师明知故问,又是何苦?”老僧道:“何苦何苦。舍弃忿怒,解脱众缚,彼无一物者,苦不能相随。施主若觉得苦便非勘破世情,既未勘破何来明知故犯,既非明知故犯又何来世间最痛苦之事?”秦追一愣,苦笑道:“大师所言振聋发聩,原来如此,受教了。在下冒昧,还未请通大师法号。”老僧道:“贫僧法号慧因。”秦追道:“聆教大师一番点化,心中如涌清泉。”慧因道:“施主本是智者,何需点化,不过是与贫僧有缘在这树下一同赏花罢了。因因果果,果果因因,缘生缘灭,缘灭缘生,凡事皆由因缘二字。这院中原有好几株花树,全在那场大火中烧焦干枯,这一株侥幸得活,反倒教我师弟尽心尽力,这也是因缘,若非如此,它便是众多花树中的一株,未必能有这般灵气。”慧因说罢,转头瞧了秦追一眼道:“身心伤痛日久自愈,树犹如此,人又怎会不及草木。此树因缘在我师弟慧证,施主的因缘又在哪里?”
慧因说完,微微一笑合十为礼,转身离去了。秦追站在树下,久久不动,由得片片花瓣落在身上。
第三十四回
江轻逐自睡梦中醒来,只觉身上暖洋洋,忽然惊醒翻身坐起,已是日上三竿。转头一瞧床上空空,秦追早已不在。他想起昨晚二人竟然相拥而眠,犹如未长大的稚童,不禁有些脸上发热,又想,他去了哪里,莫非昨夜唐突叫他生气了?想到这再也坐不住,起身直奔门外。
房门一开,小沙弥静空正在外面,见了他笑吟吟道:“施主醒了,师父叫我请你去用斋饭。”江轻逐问道:“我那朋友呢?”静空道:“秦施主早已去了。”江轻逐心中一定,忙道:“我这就去。”说罢草草洗漱整好衣衫,随静空而去。到了斋堂不由一愣,见秦追正与慧证说话,虽不是谈笑风生,却也有问有答,不似之前沉默寡言的模样。慧证见了江轻逐,合十施礼道:“江施主,昨夜睡得如何?”
江轻逐瞧了瞧秦追,见他面色平静嘴角微扬,不禁心中狐疑,不知他是何种心思,便草草答道:“甚好。”慧证道:“贫僧方才听秦施主所言,这些日子二位路上十分辛苦,而后似乎还有不少路要赶,贫僧虽想多留二位几日,却又怕耽误了行程。”江轻逐道:“大师慈悲,能留一日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再扰各位清修。只是在下想起一事。”慧证笑道:“甚么事,施主请说。”江轻逐道:“昨日大师提及游靖留了东西给我,我问大师何物,大师却说不急。今日既要离去,还望大师明示。”慧证抚须而笑,却仍不答,过了片刻忽然悠悠道:“敝师兄慧因始龀离俗,神慧夙成,通晓经义,游化为任。今日清早恰逢归寺,贫僧与师兄十数年未曾相见,虽佛门中人应当心胸空明不萦万物,但久别重逢一见之下仍是喜不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