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跌跌撞撞推开书房的门,屋外夕阳如火,天光令人眩晕。他给了自己胸口两拳,呕出浓重得发黑的血,极致的痛苦后,是神思的清明。清明地意识到自己是如此孤独地行走在这人世,无依无靠,无知己亲朋,无可诉衷肠。
沈寄傲看着他,像是看到了十七岁的自己。
那么孤独,那么绝望,那么不甘心。
他低声笑了,期待地看着司空骞。这江湖上追名逐利的蠢人太多,坏得太没骨气,跪得太利索。他喜欢看挣扎,看正直善良之人的性本恶,看活着的痛苦。司空骞是他这些年最密切关注的人,他矛盾得令他着迷。
白鸢刚睡下没多久,便被迷迷糊糊地被喂了药,他整个人又倦又累,浑身上下连动弹手指头的劲儿都没有。
他昏昏沉沉陷入梦乡,从十二岁第一次见到赵骞,一路梦到十九岁多恨山的重逢。但一切他们相处的顺序都颠倒错乱了。
耳边的水声从涓涓溪流变成了大雨倾盆,他站在雨里,却觉得渴。朦胧间,有人撑着伞踏雨疾奔,朝他跑来。天旋地转,他在倒下去之前被那人接住了,那人的身上有一股异香,雪白的、柔软的、纤薄如纱的花瓣从他怀里滚落,他的怀抱很暖,心跳比雨声要响。
白鸢记得那场雨,那年他十岁,医师刚宣告他痊愈没多久。那天是白垣冬季的花灯节,他原先好声好气地同爹爹商量,能不能出去玩,爹爹却不许。那日所有人都很忙,仆从在院子里挂了灯,但全无节日的气氛。即便他说让姐姐陪着他一起,也只是被呵斥了一顿,让他回自己的院子好好待着。但大家许是太忙了,竟让他瞅准了时机,从家里溜了出去。
大街小巷都洋溢着喜庆的节日氛围,也有不少小孩同他一样,在人群间穿来窜去。他买了串糖葫芦,舔着糖衣,慢慢逛着。看看花,看看灯,偶尔胡乱猜一猜灯谜。圆月与繁星相映,灯火照亮每一个人脸上的笑意。城楼边摆了擂台,他费劲挤到前面,看了一晚上比试,手也拍红了,嗓子也喊哑了。
夜深时,他还恋恋不舍。街道人群稀疏,他小步踱着,又去买了糖人吃。糖人也吃完了,他吮掉手指上的甜味,终于决定回家。路上有好多破了、灭了的花灯,一开始他见到了都捡起来,后来捡不过来,便只能挑一挑,把烂得厉害的扔掉。闷头走了一路,再回过神时,已不知身在何处。而恰是此时,乌云渐渐聚了起来,闪电划破夜空的平静,轰隆隆的雷声传来,几乎刹那间,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
电闪雷鸣一刻也不曾停歇,震得他耳朵发疼。雨很冷,纸糊的花灯全被打成了破烂,他抱着这堆破烂茫无目的地跑了一段路,最终气喘吁吁地停下,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头疼得厉害,眼睛是花的,什么也看不清,手脚冰凉,渐渐的像是要被冻住。他慌张又害怕,想,医师不是说他好了吗?他不敢再待着不动,丢掉了怀里的花灯,忍着恐惧与泪意,仔细辨认道路,告诉自己要勇敢。
之后的事他原本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后来他发了好多天烧,爹爹臭骂他一顿,姐姐也帮腔教训他。等他差不多好了时,爹爹送了一把匕首给他,说出自续竹山庄,上面铭着竹节枝叶,和一个小小的“风”字。
可是在梦里,那段被他忘却的记忆却清晰起来。
他被那人抱了满怀,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浓郁香气,那人的嗓音有点沙哑,满是少年气,“是小隽吧?”
他抬头看他,看到一张笑得很温柔、很俊朗的脸,雨伞举在他头上,为他遮去暴雨。他终于忍不住委屈,搂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少年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背,“好了好了不哭了,我带你回家。”
他紧紧地抱着他,微微哽咽,喊他:“骞哥哥。”
这三个字如同魔咒,喊出来的一瞬间,世界便分崩离析。雷雨骤停,天光骤亮,身体骤沉,血香如诱人佳肴,引他飘忽的灵魂重回笨重躯壳。他意识到了那是梦,那时候他应当不知道他名骞,同时他又意识到,父亲给他介绍的那回,并非他们的初见。他们的初见在大雨滂沱的花灯节夜。半梦半醒间,白鸢又疑心起来,那真的是回忆吗?那时候司空骞身上怎么会有那么白、那么香的花?那是——仙云堕吗?
“……仙云堕?你接着说。”
白鸢感觉手掌是钻心的疼。他想动,但手脚无力,眼皮沉得根本掀不开,身边好像有人在说话,他的耳朵刺痛,总觉得与人世隔了层纸,强撑着精神,也只能模模糊糊听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