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说她相信我说的,有山神啊。”
山神笑起来,“那是她信你。”
大河想不懂这区别,只是每每因为身后跟了秀秀,便见不到山神,令他十分苦恼。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解决的办法,他只能另外说,“我后天带包谷来。”后天是周五。
“要嫩一些的。”山神立刻顶顶认真地嘱咐。
大河同样认真地点头,“那要烤的还是煮的?”
“煮的。”
“好。”
又静了一会儿,山神仍旧没有开口。大河想了一会儿又道,“我明年不能上学了。”
山神偏头看他,“怎么?”
“三舅妈说我学不好,让我留在家里帮忙。”他弟妹都到了读书的年龄,家里养着三个不做活儿干吃饭的娃儿,确实难熬。
山神静了一会儿,道,“你想上学不?”
大河努力想了一会儿,觉得家里真的是缺人干活,“我想帮三舅和三舅妈干活儿。”
“可是……”他皱起粗粗的眉毛苦恼地说,“不上学就不能买糖给你了。”
山神没料到他还记得自己几年前的教导,一时好笑,弯着嘴角去揉搓他纠结的粗眉毛,“瓜娃子,我还图你那点儿糖?”
大河立马顺着这句话就想到了山神一边说一边淡定且迅速地把糖都往自己袖子里拢的样子。
他憨憨地笑了起来,同时又觉得只要努力干活儿,把谷子种出来,再拿去换糖,总还是能换一些糖回来的。虽然也许没有上学挣的糖多。
想到这里他便更加高兴起来,低着头闷闷地笑。顺着山神抚摸他眉头的动作,他低头凑近,一鼓作气地将脸贴在山神微凉的肩头,然后如幼时般习惯性地搂抱住山神的腰。
山神僵了一下,面上温和的神情立刻冷淡了起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抬了起来,犹豫着伸向大河的肩头,像要做出推开的动作,然而对此毫无察觉的大河,突然闭着眼睛——十分开心地在他肩头蹭了蹭脸。
那手在空中僵了半晌……
大河在黑暗中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感觉翠绿的袍子滑过他的背脊,冰冷的手臂环住他愈发宽厚的双肩——山神终于静默地回抱了他,如幼时一样。
为什么要叹气呢?是因为伤心么?大河想问。然而他又觉得,这时候的山神,明明是同他一样,十分高兴的。
他闭了眼,感觉到温暖,并未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的神灵。
周五的深夜,他给山神如约带来了煮包谷,嫩的。山神对这根包谷的鲜嫩甜美表达了高度的赞赏,并且十分关心下一次的贡品会是什么。
大河那直来直去的脑子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终于想通了避开秀秀见到山神的方法——等大家都睡了、秀秀也睡了的深夜再来。
只是第二日还要上学和干活,长期下去,总是要犯困的,他常常摸黑编着竹叶,便睡了过去,脑袋倒在山神微凉的肩上,然后在半睡半醒的懵懂中觉得自己似乎被抱住了——但是醒来后却发现没有。有时候他会索性留宿一夜,将他那愈发高大的身体如幼时一样蜷在大石头上面。只是越近了冬季,那石上便越发地凉了。
一直到有一天夜里他蜷在石头上,凶猛地连打了三个喷嚏,才终于十分久违地被山神翠绿的袍子覆住。
大山的神灵坐在他身边,垂下头看着他,面上是静默淡然的神情。他将一只手臂轻覆在他胸口,长长的袍角便遮挡住从领口袖角灌入他衣服里的冷风。而大河在困顿的迷蒙中下意识向山神凑近,将头发短而粗硬的脑袋如幼时般拱进山神怀里。
大山的神灵并没有推开他,事实上并没有任何一次能够狠下心去拒绝他的亲近。于是他紧紧环住山神的腰,加深这个拥抱,然后十分满足地坠入梦乡。
那年的冬天继续延续着暖意,直到年关岁尾,仍旧没有落过一场雪。娃儿们都是无忧无虑地玩耍,大人们则有些犯愁,担心没有雨雪杀灭害虫,影响来年的收成。
不过至少今年是个丰收的年头,所以该庆祝的仍旧是要庆祝。到了年三十的晚上,村人们聚集起来在村口的坝子上吃年夜饭,支起十几口大锅炖起菜式简单却内容实在的伙食。火红的大烛映亮了一村的喜乐。老人们用烟枪磕着脚底,对着满桌大盆小盆的饭菜,唏嘘回忆着几十年前一场夺去他们父母兄弟的大饥(这个是必然被和谐的)荒。男人们热火朝天行着酒令,笑骂吆喝声混乱一片。妇人们唧唧喳喳聊着家长里短,不时往大锅下面添些柴火。娃儿们嘻嘻哈哈满坝子乱跑,举着饭碗嘴角留着红苕渣,偶尔被他们的妈和老汉吼上一句,然后不理不顾地又继续玩闹去了。村支书带着人点燃了从镇里买回来的大红鞭炮,喜庆的劈啪声震荡了沉睡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