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呜啊啊——啊——啊——死了——她们都没了——都没了——都没了——呜啊啊啊——呜——呜啊——”
他哭得沙哑而声碎,刺耳难听,那样尖锐的痛苦。山神紧紧地抱着他,听着无尽痛楚的哭喊声从自己的胸口传来,他难以抑制的剧痛隔着薄薄的袍子,震荡着神灵死去了数百年的心脏。山神低下头将脸贴在大河的发顶,叹息着,觉得自己都要落下泪来。
“瓜娃子,”大山的神灵说着,声音轻微地颤抖,他是那样的为他疼痛,“瓜娃子,别哭了,她们想你替她们活着,她们想你好好地活着……”
他轻轻地捧起大河哭得泪眼模糊的脸,冰凉的指尖摩挲着他的泪痕。
“别哭了,别哭了……”他说,他俯下头轻吻他的额头,声音轻柔而颤抖,像是从远方传来,又像是在耳边,“回来吧……不要再离开,不要再去到痛苦里去……你是山的娃儿,这里才是你的家……回来,回来我身边……”
大河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没入了山侧,山间小路上亮起了路灯,而负责打扫卫生的清洁员——是村子里的邹大妈——使劲地摇晃他的胳膊,“哎!这不是大河嘛!起来!起来!别在这里睡,要感冒!”
他昏沉而茫然地坐起,呆了一下,才意识到去抹擦脸上的泪水,然而脸颊干涩,哪里摸得出半点哭泣的痕迹。
他茫然四顾,芍药花在路灯的阴影里开成黑乎乎的一片,哪里见得山神的影子。
“大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身体好些没得?”邹大妈天天在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一早知道大河家的事故,此刻便有意关心关心他。谁料这小伙子呆呆傻傻,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懂她说什么,光是四下张望,然后一脸呆滞惶然地摇晃着坐起,一瘸一拐地自顾自走下山去。
邹大妈看着他干瘦的背影叹口气,这娃儿从小就造孽,死了妈,死了老汉,死了爷,眼看着生活好起来了,娶了婆娘有了娃儿,一眨眼全家又死光了,也不知是不是真像村民们传得那样,是天生的背时娃儿扫把星。
“造孽哟!”她叹息着重新挥起扫把,扫走大石头旁边、游人丢下的一个饮料纸盒。
大河安葬了妻儿与岳母,辞了工作,回了村。他用政府给的那笔抚恤款还清了先前女儿手术欠下的债务,剩余的都给了他三舅治病。他弟弟即将毕业,还未找到实习,成天焦头烂额。
村支书替他写了个申请,经领导——也就是村支书自己——批准之后,大河在山神庙旁边摆起一个小摊,除了卖饮料,也卖竹编的各种小玩意儿。惯常卖的是蛐蛐、螳螂与蝴蝶,其他的小动物要贵一些。有些游人在山下长住几天,还可以在他那里按自己的要求订做,两三天之内可以拿到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或者一辆小车,或者精致小巧的袖珍山神庙。
他仍住在秀秀家的祖屋里,占了一间小小的客房睡觉,其他的东西分毫不动,就好像他只是暂时借住,不是这家的主人。
他每天早上煮两个红苕两个鸡蛋,早早地来到山神庙前,摆好摊子,坐在大石头上,摆一个红苕一个鸡蛋在身旁,然后就低头默默地吃自己那份。吃完了,就盘着腿坐在石头上开始编竹子。编到第三只蛐蛐的时候,第一批游人差不多就爬上山了。
中午他吃早上来之前蒸好的馒头下肉干,有时候也炒一两个小菜带来,照例是要分山神一份的。
下午等游人都走了,他便收好摊子,去大石头上睡上一会儿。那块石头像有着奇特的魔力,他只有在那里才能安眠。微风轻轻吹拂他的发角,而他在梦中睁开眼,就能看见翠绿袍子的神灵坐在他身边,黝黑的长发垂下来搭在他脸颊上,微微笑着看他。
他第一次在梦境里痛哭流涕的时候,并未看清,乃至第二次梦见山神,大大地吃了一惊——山神半张脸仍是旧时那般清俊,另外半张脸,却满是烧焦后的痕迹,焦黑的皮肤上腐肉横生,原本眉角的位置甚至隐约可见隆起的白骨,看着都不似人脸,只有那只眼睛,仍是温和深邃的黑。
“怕么?”山神笑着问他。
他竭力摇着头,然后泪水就从他眼里淌出来,他捧着山神的脸,撩起对方遮掩的长发,再细细地看上一遍,二十六岁的汉子,再次哭得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