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_作者:长安一颗蛋(54)

2018-06-22 长安一颗蛋

  银白色的,带着浑身珠玉似的水珠,在月下泛着光。

  鱼刚出水,泼剌跳动,却见他手一紧,扼住鱼身,那原本光滑难捉的事物就直挺挺僵在他手里。

  他想起什么似的,眯了眯眼睛,言笑却更见风流,“说来,楚家当年,也有一道春日时鲜的菜。”

  噗的一声,是鱼被放在了井边石桌上,他用指腹轻轻抵着鱼,使它不会滑落到地。

  苏易清看着他,皱了皱眉。

  他从未见过楚云歌伤心或失神的时候,似乎所有的过往,对他真如云烟般散尽了。

  可每当风吹过,他半数白发随风而荡的时候,楚云歌又近乎偏执地,在回忆当初的楚家。

  那些回忆是毒,一点一点,能把深渊尽头的人,心血都熬干了。可时至今日,恐怕他用以活下去的,也只有那一份至甘至苦的回忆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

  而挟过往而来的梦,又何其难得。

  楚云歌并不注意苏易清的神色,只漫声轻笑,眉眼间,风华自生。

  苏易清看着他,恍然又看见了梦中高楼里的白衣公子。

  “那时候,府中的厨子,立春一到便差人去深山中捕了鱼。取尺径银盘,用银钉三枚,将鱼活钉在盘上,而后将盘倒扣在陶锅沸水上,三刻功夫,鱼肉尽数剥落,一丝一缕,浮于滚水上,如流云千花。”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手腕一震,透绿箫管贴袖而出。

  石桌上的鱼,嘴半张着开阖。

  冰冷的剑鞘弹出寸许,在夜色中闪着透人心魄的光。楚云歌微微欠着身,剑刃一探,旋即顺着细嫩鱼腹剖开一线肉。

  “最妙的是,水滚汤沸,揭开银盘,上面只留一具白生生骨架。”声音一寒,剑意脱喉而出,转瞬又化作温柔谦和的语调,“阿清,那道菜的名字,叫做涅槃。”

  苏易清心头一冷。

  楚云歌说故事和当初的时候,总用了最平和的语气,缓缓道来。

  于是,活生生被钉死在银盘上的游鱼,在活着时候被热气蒸至骨肉剥离的痛楚,隔着他的声音一点点往听者的耳朵里钻。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抱臂而立,“凡死而后生,方为涅槃,而那条鱼,死则死矣,何来的生?”

  楚云歌笑得眉眼俱舒,剑尖一挑,白得近乎透明的薄肉软软滑落。

  那条鱼吃痛,在石板上剧烈跳动,却被按死在桌上,不得脱身。

  他动作十分温柔地滑过鱼身,带着点儿安抚意味,“何来的生?阿清,你见它死,也该见到它死后,皮肉碎裂,如莲开合,化为高门豪第间,小春时节里,最风雅清和的一道菜。”

  苏易清眉头一跳,心头不可遏制地郁躁起来。他正要说些什么,被楚云歌一个手势止住了。

  碧绿通透的玉管,冰寒如水的剑刃,银白光滑的,刚从骨头上撕扯下来的肉。

  红白肌理,薄如蝉翼,轻得,随风荡动。

  它在剑尖上飘动,如莲,开阖。

  剑华上,开出了冬日里一朵白莲。

  苏易清猛然明白,他口中的风雅,究竟是什么情状。

  可他终究无法去认同,“用死,去成全他人的风华,那不是它生死的意义,更何况,你们成全的,连‘人’都算不上。”

  城内一腔碧血洒三尺的江姑娘,山脚下,单身赴死的垂垂老者,才刚刚十四岁,就要背负着楚家的荣耀,走上一条不知生死的路的,楚云容。

  和……和拼劲了一身力气,高昂着头颅,一人面对影飞军的楚云歌。

  哪怕死,也不能屈服和倒下,哪怕死,也要足够骄傲,哪怕死……也要留下满门高华。

  究竟,值不值得?

  苏易清想,他永远无法明白了。

  从他醒来到现在,他遇见了很多不明白的事,可这一件……长路漫漫,心思难道,他无法认同。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阿清。可……汝非鱼,焉知其作何想?从小到大,我就活在楚家的风华下,那时候的楚家,实在太高,高得,我一辈子都跨不过去,那几乎是我少年时候最大的痛苦。”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拈起一片薄薄鱼生,在夜色下,通透细腻的肉质,几乎倒映着天上月色。“可如今想来,那时候的我,享尽了楚家风华与富贵,还贪心地想要抛弃楚家的名头,实在是少年轻狂。有些东西,从我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无法抛下了。有时候我也会羡慕你,能够忘记了一切,想重头再来就能重头再来。而忘记的福气,实在不是人人都能够有的。”他屈起手指,抿了一口鱼片,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