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_作者:长安一颗蛋(6)

2018-06-22 长安一颗蛋

  他一拎缰绳,顿了顿。天光是不甚清楚的白,把人脸都映得僵黄。

  细密的雪花在天上一丝一丝飞,他望着浮尘中的白雪,心中一时惆怅惘然。

  即便满目残砖断瓦、焦土黑烟,也可以想见未起火之前,是如何点灯如星,满目华灿。

  失去了驱使的马扬着蹄子在雪地里踩出两线零碎印迹,终于在楚家不远处停了下来。

  一下马,就起了一阵极大的风,吹得地上飞灰几乎卷成旋。

  也将苏易清头发吹得散乱不堪,他伸手拨弄头发的一瞬间,忽见焦土之侧,一树明黄腊梅,心红如火。

  其香如透,熨帖在冰凉雪气里,顺着五脏六腑腾卷而上。

  细细看去,老梅树半边身子都焦黑了,可剩余半边的花,仍在残垣中挣扎出一线生气来。

  苏易清垂着眼看了半晌,忽地伸出手去,来来回回摩挲着干枯树杆。

  老硬枯僵的树皮几乎在指腹划出血痕,他脑中一痛,忽有一个并不真切的身影,在回忆里沉沉浮浮的,像一叶海浪里摇摆的小舟。

  那是……碧月河畔,子规山上。

  子规山景物都少了些江南的秀致,堆山如斧,劈石如刀,颇有大开大阖的轩阔豪气。

  风吹过山石,吹过他的头发,晃呀,晃呀。

  冻得发硬的土上,立着刀砍剑削般的石山,有一枝瘦小得很的梅,明晃晃的,招摇又热烈地香着。

  那模模糊糊人影,从石山北面沁了出来,衣角飘荡间,流淌着一整个江南的金紫贵气,烟水迷离……

  从袖中探出的手,在梅花上点了一点,声音浅而淡,隔了无数烟雾般,“这么苦的地方,花还是开得这样好。”

  侧过头去,那只手便拂了过来,沾染一缕梅花的香气,在额上点了一点。

  花十分好,人更好。

  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咚、咚、咚,从远到近,近在耳侧。

  苏易清一个激灵,缓缓清醒过来。

  面前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佝偻着腰,一手提着竹篮,一手领着铁钳,在火堆里不停翻找未烧尽的木头和滚烫黑炭。

  许是天太冷的缘故,头发花白的老头,手不停颤抖,刚捡进竹篮的炭火下一刻就被咳得颠了出来。

  周围静悄悄,死了一样寂静,只剩了老人破风箱般喘气的声音。

  苏易清静静垂着两手,仍在看那半树梅花。

  雪中飞起一道薄色惊鸿,水光潋滟,直上轻云。

  弯刀在空中划过极美丽的弧度,破开朦胧黑烟,雪籽泼洒在刀刃上,飞花溅玉,叮当飞蹦。

  他的刀从来很美。

  老头一怔,只见蓝色身影电射而出,携带着玲珑一刀当头而来。他心知不妙,手中竹篮急抖,霍然炸开漫天火花,右手铁钳一扭,划过凌厉气浪。

  气浪与刀光相撞瞬间,强劲无匹的力道将老头儿劈飞数尺远,后背与雪地撞在一起,居然没发出半声咳嗽。他挣扎数下,勉强直起身来,露出精光四射的一张眼睛。

  苏易清颇为温柔地掸了掸刀身,刀刃嗡嗡地颤了一下,像被美人拂过的琴弦,发出遥遥一声,落在尘埃里。

  老头儿脑门青筋毕露,手脚直颤,犹喝骂道:“无耻小贼,我今日拼死,也要为楚家报仇!”

  话音刚落,他本就破烂的衣服自领口到腰间急遽撕开一道裂缝,冷风从缝中吹荡,鼓得他黑色衣服飘如巨大旗帜。

  苏易清手中的刀就缓缓放下了。

  哪怕他不记得自己的刀叫什么,不记得自己过去是什么身份,可骨子里对于杀意深入骨髓的熟悉,让他在思考之前就提起腰侧弯刀。

  太熟悉的刀,太熟悉的武功,和十分不熟悉的过去。

  他看了看老人,稳稳地走了过去,神色依旧是寡淡的。

  老人手中攥紧了铁钳,正要扭腰斜刺,一粒白色石子就从苏易清手上飞射而出,弹在他气穴上封住了全身功力。

  一时场中俱静,四目相对,老人愤怒得几乎喷出火来,苏易清沉默的眼睛里,倒映着满目焦黑。

  “这样的身手,何必来送死。”他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也没有细想自己的话对于老头儿来说是如何血淋淋一个讽刺。

  老头儿挣扎着伸出手去,哆嗦着拿着铁钳,半点力量也发挥不出,只嘶哑着声音道:“嘿,你懂什么……那是楚家数百人命!人命对你们来说,怕不就是几个数字,可你听一听,这雪地里,全是哭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