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生活在少有人问津的冷宫旁,受尽了冷眼,可长阳宫中,有人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在他习惯了避让与后退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笑着告诉他,“您不用退。既然生来就是尊贵,那么,就去骄傲。”
在满树梅花下无声哭泣的少年,从未如此热切地想要去看,天下最高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月光亮得让人眼晕,梅花香气冷而清。
风忽然起了好大一阵,满树花瓣落雨一样,和着碎雪,铺在伞面上。
那棵种在心底的种子,在月夜里发芽了。
十岁的萧宁握着伞柄,看那片灰色的衣角,飘远了。
天下最高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十五岁的那一天,阳光刺眼又热烈,把长长玉阶上的飞龙都照得发烫。
他从明堂前走到龙椅上,再回头,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
现在,他站在深宫中高高的屋脊上,俯瞰整个天下。
所有的欲望都在深宫中发芽,而长阳宫中被灰衣剑客种下的种子,终于开花。
萧宁俯视着低跪的臣子,忽然弯下腰,伸出一双柔白色的手,拉起了沈从风。
眼中的凌寒一瞬消失,带了些孩子般的天真,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炫耀给人看似的,指着远处无穷无尽高高低低的飞檐与宫楼,道:“先生,看吧。”
在百王坊中,宁王府内,当上了宁王少保的沈从风也曾对他说过,“殿下,您要去看。”
您要去看见,自己心中的欲望,要去看见整个天下。
那时候的萧宁,站在书房中,目光热切地看着他,说,“先生,会与我一道去看么?”
衣摆簌簌响动,灰衣人提起衣角,膝盖撞在了青石地板上。
这是沈从风第一次朝他跪下,他的声音柔软又不容抗拒。
他说,“殿下,臣,誓死追随。”
想到这些,萧宁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身畔的沈从风。
冷静地挺直着背、又恭顺地低垂着眉眼的沈从风,藏在黑暗里。
他看不清。
父皇死前,笑着对他说,何为寡人?我是,你也是。
那时候的他,不过清笑了一声,把金碗中的药汁递给父皇。
五十多岁的老皇帝眼中忽然迸发出一道精光,哈哈笑道:“既是帝王,就好好享受这份天下最冷的孤独吧。你与我不同,连虚假的热闹,这辈子都无缘得见。”
那是他弑兄屠弟,满手鲜血的报应,在他离开父皇床榻开始,永远跟在背后。
父亲的话,终究是,应验了。
不过将将三年,他已经开始感受到,越来越冷的孤独,和越来越生疏的故人。
他的父亲实在是了解他,哪怕是一位从不受过宠爱的儿子。
宫中的钟声渐渐响起。
长河渐落晓星沉。
一整个旧年飞速流逝,他们站在整个天下最高的地方,去迎接一个悲喜不知的新春。
第29章 第 29 章
天色苍郁灰白,大片的云堆积在山尖,透出一点微暖的金光。
山脚江水粼粼,几点村屋如豆,雾起烟生。
枯草荒蔓,而梅意俏闹,在未消凌厉的寒气里抖开几片轻绯。
水边渐起一道稳定的脚步声。
一位布衣荆钗、头戴竹笠的女子,携一位十三四岁、相貌普通的农家姑娘,行至河畔。
天色迷蒙,女子的面容并不十分清晰。可只于长风簑草中静默行来,隐于骨中的一分清扬风流的姿态反而跃跃地跳了出来。
她站于河畔白石之侧,低首轻探,伸出秀丽手指轻掐了一支红梅。
簑草离离,而人间有春意。
女子微一侧首,持梅而立,静静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民庄村寨。
鸡鸣三声,村庄在晨雾中渐渐醒来,隐藏在黄泥黑土下的、横亘着的繁衍生机,也渐渐醒来。
她蹙了蹙眉头,忽地抬头往村庄的尽头看去——
天外的天外,曾经响有楚家三百钟声。
微拧的眉尖还未松开,拽着她衣角的少女就叹了一口气,“还是不行啊,四哥。你看你的模样,半点儿也不像个村妇农姑吧。”
想了想,又叹气,说,“可阿清哥哥更不行,他那副样子,哪儿还像个女子。”
大概是想到晚上三人面对着几件衣服面面相觑的场景,楚云容又忍不住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