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脉和生存的力量,从来比任何武器更强,也最卑贱。
只要有一口水,一捧土,就如春草挣扎着,拔节生长。
苏易清苦笑一声,手指轻轻扶上了刀。
“楚云歌,你和我看见的,永远不是同一样东西。你看见是民,而我看到的,是人。”
楚云歌微微眯起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手中的剑却猛地收回了袖中。
“我当初,不该救你。”
“你救我一命,封我三穴,我一路送你前往封州,算来也还清了。”
“所以……”楚云歌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疏离地笑了起来,“苏大人,今日是要取我项上人头么?”
苏易清顿了顿,转身回头,走了几步又停下,“你当初,究竟是想封我记忆,骗我上路,还是……”
背后的声音萧索又漠然,“苏大人,切莫多想。在下本就不择手段冷血无情,又何必多情一问?”
苏易清想了想,点了点头,大步往回走。
他走回枫桥镇上的时候,山水间一阵惊天动地山崩地裂的巨响。
一直拿在手上的刀,晃了一晃,几乎掉回地上。
他几乎不可置信地慢慢慢慢扭过头去往回看——山间火海滔天,烟飞雾起,黑甲连绵成片,在水边穿游。
更有一人游动如龙,在山火间仗刀而行。
苏易清浑身一震,后肩被秦顾拍了拍,才回过神来。
“赵怀恩这个老不死的,意外么?当初楚云歌差人刺杀他,引得陛下召将军回宫——可惜,赵怀恩,本就是陛下手边最大的棋子啊。”
秦顾懒洋洋抱着双臂,剔了剔眉,道:“现在,只差一件事……”
苏易清霍然抬头,眼底雪亮一片,一字一顿道:“我要回江南。”
是梦里江南有流云缱绻,淡色的雪,从高楼上一拂而过。
旧色的车马,从青石板上粼粼而过。苍灰色的鸟羽飞散在千万碧树中。
那是,楚家的江南。
也是一个,再也难见风骨的江南。
当苏易清再次走在子规山的无边茸绿中,已经过了正月了。
江南的大雪早已消融成无数浅淡的绿意和红粉,一片一片映上来。
他站在那座石碑前,脚下的荒枝扯着新芽,费力在土中生长。
苏易清想,楚云歌说的,或许当真是没有错过的。
生民如野,是最卑贱而顽强的力量。
可他始终想不起来,那盏油灯下,手持金针的白衣公子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慢慢蹲下身子,在石碑上轻轻拂过。
疏阔飞扬的字迹,到了最后一笔,蜿蜒出流丽的意韵来。
楚云歌,楚云歌。
当初他亲手造立的石碑新坟,再也见不到主人了。
他的手指在凹槽中慢慢游下来,咯哒一声。
石碑上弹开暗格,露出金锦檀盒中的,碧盈盈一方玉玺。
苏易清愣了愣,握住了那方冷冰冰惨淡的东西。
为它象征的天地,生生死死,流离颠沛。
他从小就在这个天下受尽苦难。
而后来,又眼睁睁看身边人为了那方天地,愈行愈远。
他站起身来,糅蓝衫子在长风中舞动不休。
咚的一声,那枚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老玉,闪动着莹润的光,从山崖坠入寒潭,再也见不到了。
第37章 第 37 章
二月初二龙抬头。
秦顾在宫中转了半圈,缩了缩身子,往太史局去了。
一身官袍正在写字的太史令惊了惊,礼道:“大公子……”
秦顾挑了挑眉,弯了弯眉眼,笑道:“却有一事劳烦小叔。”
黑压压的柱子,覆在沉沉的屋上。
光从半透明天窗上漏下来,无数的粉尘在飞,落在书卷和宣纸上,落了一层明晃晃惨淡淡的霜似的。
“楚家……死在景和三年的冬天吧。”
他望了望天窗,有些受不住似的眯了眯眼。
很多个夜晚,他睁开眼睛,眼前飞舞着江南的碧雪。
雪从树上飘下来,楼前的白衣公子,手持一把利剑,眼神宁静又清寒,说,“下辈子,不需要了。”
那是他,仅剩的一点回忆。
也是他唯一珍而重之不愿示以他人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