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李太后似乎眼波一闪,率先敛了神色,在宫婢簇拥中离去。
杜子溪却似心情极好,待李太后走远了面上笑容仍未减淡,仿佛正做着一个美梦,欢愉从她眼底溢出来。
便是连铭贵嫔也少见她这样的神色,暗自猜想她必定心情极好,不由自主也露出了微笑。开口欲说什么,终究又犹豫起来。正踌躇间,杜子溪问了一声:“怎么了?”
她忽然横下心来,脱口道:“姐姐,我想去您坤泰宫坐坐。”
皇后身体孱弱,晨昏叩安向来都是免了的。杜子溪冷不防她话这样一句,终于正眼看向铭贵嫔。正欲开口,忽听“啪嗒”一声脆响,原是前殿值殿的内侍洞开了门窗。门扉一开,满殿明黄沙帷振翅乱飞,好风长驱而入,似涓涓清水泼洒进来,凉爽透心。
杜子溪笑意不见:“前阵子,墨国夫人跟我说,铭贵嫔是不能再留了。”
铭贵嫔脸容上浮现了疑云,像是未听懂杜子溪在说什么。
杜子溪乌沉沉的眼定着她,轻声道:“妹妹放心,我们杜家的人都可以斗,可以伤,可以流血。却绝不会自相残杀!何必让外人白白捡了笑话去?”
铭贵嫔一时站在那里,愣愣不知所措,动了一动嘴唇,勉力挤出细细低弱的一句:“我知道姐姐终究是疼我的。”
杜子溪轻嗤一声,尖俏的下巴颌儿仰着,道:“可是,万岁也是应承了我,即便我死了,你的身份最多也就是贵嫔,绝不会再升。万岁要是驾鹤西游,你会晋为贵太嫔。”
杜子溪说话向来温言细语,此时也却稍稍提高了声音:“妹妹,孩子是你亲自送到我这里的!”
杜子溪转身离去,那一身正红翟衣铺在身后,更显得身姿纤细,几乎令旁人呼吸凝窒,只怕呵一口气,就会吹化她。
日落前的风茫茫洒洒,欺身而上,渐渐融为一点彻骨的冰寒。铭贵嫔死死睁大了一对明丽的眼睛,耐不住风寒似的,手与肩已止不住颤抖。
春暮东都的天,恍如女人的心,怎么也看不清楚。
这样称不上朝会的朝会散了,香墨支开众人,独自游走。
不知不觉又来至中门前。她一身侍卫男装,并未遭到任何盘查就上了城楼。
浩浩荡荡的旌旗吃满了风,溯风几乎清脆的烈烈飞扬。放目而望,御路似碧螺,阶陛如玉带,分隔内宫与外廷的永平门,安平门、昌平门,中门皆已紧闭。广场上的血迹早就被清洗的一干二净,干净的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香墨在城楼上站着,风是从背后吹来的,飞鱼袍衣袂下摆扑扑乱飞,好似一张吃饱了风的帆,欲乘风归去。
有人站在了她身侧,她缓缓转头就看见,澄静的日色下一品武将对襟罩甲,银亮头盔,晃进眼里。
忽地,香墨浓丽丽的眼里笑花璀璨:“还有最后一关。”
陈瑞淡淡一哂:“最后?远不止。”
中门的城楼是青石筑成,石含有银硕,日色下与罩甲银片一起,磷磷闪闪。他们之间隔着一个两步宽的箭垛,甲胄下摆里露出精工火红官缎,与香色彩织流云衣袖翻飞,最烈艳的两抹颜色,却碰触不到分毫。
香墨心中有些茫然,随口道:“我以为你已经把杜阁老打点好了,不会有问题。”
陈瑞转头,夕落余剩的光落在香墨的侧影上,她的一丝发已从无翅纱帽中落下,贴服在她面颊上。她眸上浓密的长睫,仿佛经不住长风一般的不住拂动,那侧影便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软弱。
“你我都知道,许多事远没有休止。”
耳边旌旗烈烈,城楼檐下,铁马铮铮俱都夹在了风中,几乎遮掩住了陈瑞的声音。她神思不定,连陈瑞的声音也似一时近一时远。答的便也心神不属:“凡事总要有代价,你我干的虽不是谋朝篡位的勾当,但害人总是会有报应的。”
陈瑞浑若未闻,突地,深棕浅棕的大片乌兀落在城楼上,原来是一群麻雀。其中一只浑身漆黑,只在尾巴尖儿处隐隐还可见原有的棕色。
陈瑞不由得含笑,却被盔帽的影掩去了。
他料定,这只麻雀顽劣,不知在何处滚了墨。
可是,麻雀蹭了黑可以等到年春天,退去毛变回原色。
人呢?
遗臭万年吗?
那乌黑的麻雀歪歪斜斜在箭垛上跳了半天,便又随着雀群飞走。天际,日在西面半落,橘红的颜色烙了半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