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无声_作者:moranshi(3)

2018-03-26 moranshi

  皇帝微微侧头,只轻笑了一声,“也好。”

  “那……是这会儿起驾还是等起了太阳?您不再歇歇吗?”

  “这就走吧,也不觉着累……哦,别忘了把三希堂案子上那两本书拿着。”

  “是用绒布缎子包着的《日本变政考》和《俄彼得变政记》吧,奴才已经叫人把这书跟您要孝敬老佛爷的那对猫眼儿坠子搁一块儿了。”

  “嗯。很好。”皇帝向着殿外微寒的晨雾迈开大步,尽管在兰琴看起来,他那一夜未睡的身影有些单薄。

  众太监宫女跪地叩头。“恭送皇上起驾”的声音有些刺耳地响彻在还没有睡醒的紫禁城上空。

  兰琴跟到养心殿外,从左手边掀起轿帘,右手还不忘护着皇帝的头。

  “小兰子,多亏了你了。” 皇帝在坐进轿子时喃喃地这样说。

  兰琴低下头,放下了轿帘。

  随着兰大掌事右手轻轻地一抬,轿子稳健而迅速地向颐和园颠簸而去。

  对于坐在轿中的皇帝来说,这一刻他的心是温暖的,夸张一点的讲,是澎湃的。因为他要做一件亲政十年来都没有做过的事。他要做一件上能光宗耀祖、下能救国安民的事。他要做一件或许能让自己的陵寝墓碑刻上“圣主明君”的事。他要做一件能令全天下瞧不起、看不上他的人统统低头闭嘴卷铺盖滚蛋的事。他不但要做成,还要做得干脆,做得漂亮,做得让四海五洲都景仰。

  然而,要做成这件事之前,必须首先争得一个人的同意。至少,是“不反对”。

  今天,他就要先去得到这个“同意”。

  是的,他从未如此急切的需要过这样一个“同意”,有了它,一切的一切都将不再是空想和奢望。他必须得到这个“同意”,她也必须给予这个“同意”。他不容许有失败,没有万一。仿佛只要有了这样一个“同意”,功德就此圆满,大业遂成。

  轿子刚出德胜门,太阳就给了个大脸儿。

  他微微有些紧张。是澎湃的紧张。也是期许的紧张。甚至带着些迷醉和癫狂。这种紧张使他消瘦的双颊不自知地露出了久违的、天真的微笑。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心中那个美好而壮阔的舆图,就在他面前一层层一幔幔地铺开,直铺到天之涯海之角,彼岸盛开着金色的万世不枯的花,神佛伫立,列强称臣,普天歌唱。

  “小兰子,再快一点。”

  步行在轿子左手边的兰琴又一个抬手,整支队伍便开始小跑起来。

  这一天,光绪二十四年、农历戊戌年闰三月初二。

  今天的天气……大概真的会和风熏人吧。

  掀开轿帘,看着京城北郊渐露的□□,听着轿前轿后内侍们碎碎的脚步,手心已然微微湿润的爱新觉罗载湉这样想。

  四月下旬的颐和园泛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绿色,玉兰早已凋败,湖上的荷花骨朵离着冒头还早,万寿山也尚显得有些萧索。

  隔着玻璃,整个乐寿堂里只有一个敬烟的和一个敬茶的宫女紧贴在净室的门口站着。慈禧正在里面看着折子。宫女们钉在地上一动不动已经有两盏茶的功夫了,大气也不敢喘。太后阅折子的时候是绝对严肃而紧张的,所有内侍要保证这个虽已经避居京郊、颐养天年的老太太依旧能不受打扰地把持着国事。

  太后前十年垂帘时,读毕奏折之后,总是在最后一页上用拇指的指甲重重地画上几道,或者画竖杠,或者画叉子打勾,让军机处的章京们照着懿旨去办;到了训政这几年,太后如果对折子里的事儿有什么疑义,则直接授意给该管事的王公大臣们。在这个已然知天命的女人批折子的片刻工夫,随着她手指甲一动,嘴皮子一张,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加官进爵、名利双收,或是被收监砍头、发配流放,也不知道有多少忠烈的抱负从此石沉大海,有多少小佞的谗言从此金瓯永固。

  下人们只盼望一声 “娟子,敬烟。”或是“荣儿,看茶。”一切便雨过天晴,各忙各事,太后也就由一位君临天下的掌权者重又变回了一个威仪稍大了些的富家老人。

  而今天,气氛完全不是这个样儿。宫女们本能地感受到了异样。隔着一层玻璃和蝙蝠轻纱,老太后仿佛是眼睛有些花了似的,举着眼镜儿捧着几份奏折和一本新书翻来覆去地看,看看奏折放下,又看看那本书放下,迟迟没有做决断的意思。莫非是听前任姑姑讲过的,又要跟洋人打仗了么。姑姑说,只在甲午年间跟日本人打仗时见太后这样发愁过。姑姑又听姑姑的姑姑说,只在英法鬼子烧圆明园时见太后这样发愁过。宫女们站到三盏茶的功夫,仍是没有猜透今儿个太后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