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大约与当年殿下被关在永和宫中时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甄贤半靠在软塌上,按着伤处,看着坐在一旁翻书喝茶的靖王嘉斐,几次想说点什么,只一开口,就喘不上气得两眼发黑,只好郁郁抱着暖炉低了头。
大约是气急了。
他也知道靖王殿下是个不发作则已,一发作便要惊天动地的主,但这一回未免太事不惊人死不休了。他原以为北上关外那一出大戏,已是极致,却怎么也没料想,这戏还能一路唱回京城,直接唱进了诏狱里。
靖王殿下是就这么甩手钻进诏狱来不肯出去了,余下的人和事怎么办?
刚送去司礼监的两具尸首怎么办?
刚还朝的七殿下和以联姻之名而来的苏哥八剌怎么办?亏这“姻缘”还是王爷他亲自说和的。
还病着的四殿下怎么办?
王府上下数十口人怎么办?
江南制造局的重重公案又怎么办?
跳崖的萧蘅芜,枉死受难的浙江百姓怎么办?
万事都还指着靖王殿下主持大局,偏偏王爷一心要来北镇抚司坐牢。
若是皇帝一怒,就扔他们在这诏狱里十年八载的,正经事难道就全不管了?
都说下过诏狱的不是奸臣便可作名臣,他甄贤何德何能,不但入了诏狱,还能得一位王爷天天一日三餐陪着吃牢饭……
只这么想想,甄贤顿时又一阵揪心气短,连呼吸声都不由重了。
他这是在生闷气,一旁靖王嘉斐哪有不知道的,却又怕一旦开了话头便会被他抓住说教,于是一边佯装翻书,一边故作轻松地开口。
“当年你在宫中陪着我,如今我在这里陪着你,这是应当应份的。便是父皇也没什么话可说。反正任他老人家爱关多久就关多久便是。你不好好养着伤,急什么。”
但就是这么说说,也还是把甄贤那一口吐不出的淤血彻底给怄得要炸了。
“你还知道我急——”
他刚一开口,嘉斐赶紧把手里那根本没在看的书扔了。
“我知道,我知道,气大伤身啊。”
他凑到他身边来,双手把他按在软塌上不许他起身,一边满脸赔笑地哄着,一边又放软了嗓音哀道:“你伤得这么重,我怎么放心你进来这鬼地方……你扔我一个在外头,我也没有心思好好办正事,还不如进来陪你,好歹能得些许安心。改日父皇要召见了,咱俩也能互相有个照应。到那时候再细细和父皇说来,请父皇做主也不迟——”
这满口胡言乱语的,哪里还有个王爷的模样,分明就是撒泼耍赖的刁民!
甄贤一边听着,脸上黑一阵红一阵,愈发气顺不过来了,才想说他两句,又被激得咳嗽起来。
这一咳嗽,难免扯到伤口。
嘉斐见状一下子慌了,连忙一把将他整个抱进怀里紧紧搂住,不许他再乱动,一边抚着他后背给他顺气。
“你别恼我了。我杀了司礼监的人,你就当我是来这儿躲两天还不行吗。”
这语声里也见了讨饶的意思。
甄贤只是起急,也不是当真生他的气,那还能硬得下心肠让他哀求自己,终于只能叹了口气,低声嗔怨:“你这样不保重自己,再多的人替你着想也是白想的。你又不是寻常人,孰轻孰重,分不清吗?”
他原本就有伤在身,精神不大好,说了这么几句话便累了,靠在嘉斐怀里,说着说着又半闭上眼。
嘉斐连声称是,又扯了几句什么“只要能这么日日夜夜和你在一起就算关一辈子也不打紧”、“你把自己气坏了我可怎么办”之类的胡话,就哄着甄贤先休息。气得甄贤脸红脖子粗,险些又要跟他翻脸。
诏狱里头说不得悄悄话,门外头是一定有人听着的。
嘉斐下意识扫眼往门口方向一瞥,瞧见映在白纱上的两个半圆头顶。
房门外头,是宫里派来伺候药食的一个常侍和两个小侍人,一个手里捧着药盅,另一个捧着蜜水,还有一个正弯腰撅着屁股把耳朵贴在门上。
毕竟进来的是皇子。宫里自然要派人来伺候。但这一趟差事,司礼监是有交代的。办得好了,陈公公必定有赏,办得不好怕是要倒霉。
那常侍一心想要在陈世钦跟前讨个巧,指望从此飞黄腾达,拼了命得想从靖王殿下口中听见些可以上报的东西来,不料听了半天,腰都趴得酸了,也没听出个什么明白,只觉得一多半都是私房调笑的情话,反而听得自己闹个大红脸,只好站直了身子不敢继续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