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摆摆手,“朕不必知道。留给后来人吧。”
他让甄贤退出去把嘉斐唤回来。
嘉斐正心焦等在殿外。
外间听不见殿上都说些什么,也不敢恣意偷听,看见甄贤出来,忙迎上去,却也没功夫多说两句,只能先应召去见父皇。
然而父皇却闭着眼,半仰着身子靠在座椅中,睡着了一样。
“我只有一个问题,当年问过你一次,如今再问一次:你要江山天下,还是要甄贤?”
父皇的嗓音沙哑极了,苍老疲惫的气息从未如此明显。
一瞬,嘉斐竟有些茫然,不明白父皇为何特意把他唤回来,就只为这么一问。
但他仍只能回答:“儿臣没有办法选。”
皇帝闻声睁开眼,看着他不说话。
“父皇以为,身为父皇的儿子,时至今日,我还可以岁月静好一世偷安吗?”
嘉斐唯有苦笑。
“若我不要江山天下,必死无葬身之地,更不能护我心中所思之万全。所以我不选,我都要。要定了。”
他说着陡然攥紧了拳,眸光精盛。
时隔多年,这回答与从前已然不同,却又并无不同。
皇帝看着已然长大的儿子,良久沉默。
其实他早知道,无论他再问多少遍,嘉斐仍是会给他这样的回答。
早在当年,在嘉斐还只是个幼小孩童时,他便察觉了。
有些他以为该放手的、已经放手的东西,这个孩子是绝不会放的。
所亲,所爱,夫妻,挚友……为了努力做一个帝王,努力站在这至高的山巅,他全都放了。
可嘉斐偏偏不放。
他的儿子不是他,和他并不一样,而比他更勇猛无畏,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只是不太愿意接受,甚至觉得被一个孩子打疼了脸,于是不可一世地怒火中烧。
但即便他不接受又如何呢?
儿子始终还是儿子。他改变不了嘉斐。
皇帝固然可以杀死臣子,然而当老去的父亲面对正当年的儿子,大多时候,终是无解的输局。
“你……知道你是在说什么吗?”皇帝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
嘉斐当即俯身一拜。
“儿臣知道。但您是儿臣的父皇。儿子不瞒着父亲。”
皇帝见之不语,只盯着儿子看了许久,复又疲倦地闭上眼,摆手叫人出去了。
靖王殿下要回王府,厨子们自然都要带回去。
北镇抚司上下十分失落,俨然连上职的意义都弄丢了。
锦衣卫与东厂奉旨南下,杀陆澜,抄没家产。然到苏州时,却见霁园已然一地狼藉。
据说霁园起了一场三天三夜不绝的大火,将苏州城的半边天也烧得通红。起火时陆家的家主陆澜就在园中,连着这“甲天下”的园子一起,化作飞灰。
上差们只得另抄了陆府,钱财尽数封印,解送还京,充归国库,之后又在霁园的断垣残瓦中搜寻翻找,似要找什么关键的东西,然而最终也还是没有找到。
扬州百姓有人拍手称快,亦有人哀愁哭泣。织造局很快便找到了新的丝绸商人,接手了陆氏曾经的织工绣娘,一切照旧。
值此时,京中却是一片欢腾。
上谕,七皇子嘉绶御敌有功,圣上大为嘉许,特封昭王爵,赐其开府,并赐与鞑靼公主苏哥八剌为婚配,吉日已定,两国休战议和,普天同庆。
翰林院学士甄贤,博学有才,着即日起,任昭王少师,领王驾读书学习事。
少师之职,历来只有东宫三少。
一时朝野哗然,仿佛今上已然弃长立幼定了太子。
更莫说这位甄少师“从前”又是靖王殿下的人。
或许如今依然是。
而靖王北上大捷于应州的丰功伟绩仿佛眨眼已被世人遗忘得干干净净。靖王殿下又恢复了深居王府的闲散日子。
昭王新立,靖王大隐,如棋局倾覆,几多震惊不已,几多茫然无措,几多暗自窃喜。
靖王府之中,四皇子嘉钰已然气得吐血,直嚷嚷不知道父皇忽然又修得什么玄,完全没有道理。
“是你自己说,这世上许多事,讲道理也没用。”靖王嘉斐气定神闲,搭弓开箭,一射,百步穿杨。
而一旁甄贤对着一纸从天而降的诏书,反反复复看了数遍,想起当日皇帝与他说立誓要守,忠心无二,至死不悔,怎么想,始终不明上意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