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_作者:沉佥(165)

2018-03-20 沉佥

  “有些话,崔莹想来想去,还是想和甄公子说一说,若是说得不对了,请公子不要嫌我唐突冒犯。”

  她忽然改了口,称他为“公子”,又以闺名自称,便是不打算再以靖王殿下的妾室与臣子的身份来与他对话。甄贤不由暗吃了一惊,终于收回神思,难免诧异地看住她。

  崔莹见他终于敛神看向自己了,便垂下眼,静静说下去。

  “我的父族是山东清河的郡望,虽然并无达官在朝,但毕竟祖上也曾是士族门阀,算得渊源颇为深厚的大家族。四年以前,恰逢圣上恩泽,采女于民间,家中便将崔莹献于时任的济南知府,由是入宫,做了内廷女史。”

  她似十分不适应与人说起这些私事,睫羽明显颤抖着,局促得一反常态。

  甄贤不由微微怔住了。

  清河崔氏乃是名门望族,崔夫人出身不俗,这一点毫不意外。但这样自诩清高的门阀,大多是不愿意自家的女儿被采入皇室的,便是为后为妃也未必肯,更莫提经由州府官员之手入宫做个卑微的下品女官,自会使出种种手段使女儿落选。

  除非是有什么缘故,使得这个姑娘在族中颇受嫌弃欺凌。最大的可能,恐怕便是父母早亡,宗伯族老并不愿善待这个侄女儿,但又不愿将她随便下嫁丢了家族的颜面,于是借“天子采女”之机将她献入宫中。而这个姑娘既无母族可以倚靠,层层采选的宦侍、官员便也不会给她什么好的待遇,吃苦是一定逃不过的。

  又及……“内廷女史”应该只是委婉的说法,皇帝采女,中选入宫者无论品级位份,都是“御妻”。换言之,崔夫人在入靖王府以前,曾是皇帝陛下的后宫佳丽,无论是否受到圣上的恩宠,对靖王殿下而言,都是不该碰的。

  寥寥数语,崔夫人说得含蓄平静,未见有一字埋怨诉苦,但所叙之情事却何其荒唐残酷。

  这是甄贤从未料想过、也绝不会如是去想的。

  四年以前,正是殿下守陵还京初封亲王的那一年。才回京城,便伸手要了“父皇的女人”,这实在并不像殿下的作为……除非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

  甄贤哑然看着崔莹,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只得继续沉默。

  好在崔莹似也并未期待他能有如何回应,只轻轻叹了一声,便又继续说下去。

  “我当年尚幼稚无知,不知道进退,犯了过错,被罚往浣衣局受笞刑,原本怕是没有命能活着离开的,亏得皇恩浩荡苍天垂怜,巧遇靖王殿下入宫拜谒,怜悯我罪不至死,乞请圣上将我逐出禁城,这才有幸留在王府侍奉殿下,报答救命之恩。”

  浣衣局乃是六局一司中最辛苦低贱的。

  靖王殿下身为皇子亲王,如何会那样巧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去了浣衣局那样的地方,救下了这样一个女子……只怕是为了让他“消气”才编出来哄他的故事。

  这想法一瞬间从脑海里钻出来。

  甄贤毫无意识地抿紧了唇。

  他当然也知道,他并不应该如是揣测崔夫人,更不该如是揣测靖王殿下。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忽然便如此多疑、顽固……

  他眉头紧皱着,眼中显出忧愁纠结之色,崔莹立刻便察觉了,当下又说道:

  “公子一定以为崔莹是故意胡说的。王爷身份尊贵,如何能去浣衣局那等腌臜地方。但这件事千真万确,公子若是不信,来日有机会,可以向四殿下一问。”

  甄贤不禁“啊”的轻声呼出一口长气。

  是了,原来是这样。

  崔莹只字未提一些细节,是为了避讳不便提及的人和事。就像她也绝口不说娘家宗族曾经如何容不下她而将她像什么可以交易的珍玩宝物一样撵出家门献于他人,丝毫也不顾她将要沦落何种境地,面临何种绝望坎坷。

  将崔莹罚去浣衣局受笞刑的,多半是靖王殿下的养母、四皇子嘉钰的生母万贵妃。所以她才会让他去问四皇子。毕竟四殿下那么牙尖嘴利,又极为讨厌他,能不故意说些话气他就很不错了,断然不会为了使他宽心而替崔夫人圆这种谎。

  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少小便失去了双亲的庇护,被亲族抛弃,被迫入宫,险些丧命,好容易侥幸得活,又遇上靖王殿下这么一位“恩人”,把她留在身边侍奉生子,却从不认为应该把她当作妻子看待,恐怕亦不甚在乎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