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全无防备,瞪大了眼久久看着他,那表情都快要把他吓坏了。
可母亲很快就又笑起来。
她温柔地把他搂进怀里,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脑袋,用玩笑般轻快的语声说道:“那个啊……其实娘早就烧了。嫁给你爹的头一天,就亲手一张一张撕在火盆里,烧掉了。”
他听着,仰起头看见母亲乌黑湿润的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难过得脸都皱了,于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原本模糊的记忆在这一刻陡然清晰。
幼时那种钻心的悲伤就像上涨的潮水,随着记忆的复苏,再一次漫过心头。
“你……真的就不会觉得委屈不公吗?”
甄贤蹙着眉,几乎不敢再看崔莹。
他实在害怕会错觉看见母亲的眼睛。
但他听见崔莹轻轻嗤笑了一声。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公正。翻遍史册,妃嫔为皇后赐死者何其多,美人为王妃不容者何其多,庶子由嫡母教养而生母却不得相见者何其多。相比之下,如今王爷不立正妃,只我这一个侧室,人人都恭敬称我一声‘夫人’,世子也能常在我身边由我亲手抚养,我觉得这样就很好。知足,才能常乐。公子若是当真体谅崔莹,就不要再为此叫王爷为难了。王爷他这几日一直宿在书斋里,谁劝都不管用,望着人都瘦了一圈了,再这样下去,我怕——”
她说到此处忽然颤抖起来,流露出无法抑制的焦急,甚至是恐惧。
她深深吸了两口气,企图使自己平静下来,半晌才又重新开口,嗓音却已染上了嘶哑哭腔。
“公子可曾想过,若是当真非要择其一不可,王爷一定不会选我啊……”
心尖遽尔刺痛。
甄贤毫无意识地攥紧了拳。
他着实忽略了,从来不曾细想过,倘若一直这么僵持下去,把靖王殿下的气性激上来了究竟会发生什么。
虽然以他对殿下的了解,殿下绝不是个凶残狠毒的人,不会当真不顾死活地将崔夫人赶出王府。但若是殿下较上劲了,要将崔夫人送走另做安置呢?小世子是断然不能离开王府的。如此一来,崔夫人和小世子两母子几时再能相见,可就难测了……
他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
这可真是……大伪似真,罪恶至极。
崔莹的眼眶已明显泛了红,正哀哀央求地望着他。
甄贤简直无地自容,当即应允。
“甄贤明白了。请夫人宽心吧。”
送走崔莹和小世子以后,甄贤只觉得俨然是打了场仗,连半条命都快要搭进去了。
已有二三日未如何疼痛的伤口又不安分地隐隐作痛起来,眼前也一阵阵发黑目眩。
他又是不爱麻烦旁人照料的性子,本想自己慢慢挪回屋里去歇一歇,不料步履不稳地走到半路,被两个前来奉药的侍女瞧见了。
侍女们见他摇摇欲坠的模样,吓得差点扔了药碗,慌忙上前就掺扶住他。
“甄大人您行行好,就饶过我们吧。我们就是伺候您来的,您闲着我们,是打算砸了我们的饭碗撵我们出去吗?您万一有点什么折损,王爷可是要责罚我们的呀!您就当是积德,真体贴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苦处,就爱惜着自己一点吧!”
其中一个侍女年长一些,胆子也大,又急又气,忍不住嗔怪几句。
另一个虽然不敢说话,但也拼命跟着点头,显然十分认同。
甄贤哑然看着她们。
赫然惊觉,崔夫人也好,这些王府的侍人婢女也好,其实真正让他们担惊受怕的根本不是靖王殿下,而是他甄贤。
果然他还是太自以为是了。
一切对方并不需要的“好”,都不过是不切实际的自我满足。
这些人最需要的,是靖王殿下为他们遮风避雨,免他们朝不保夕。
可笑他竟直到今日才察觉自己是如此傲慢又愚蠢。
甄贤头痛地按着太阳穴,藏起不愿被人瞧见的苦笑。
他闭着眼,靠在屋内的软榻上歇息了许久才渐渐缓过这一口气来,心里想着,不若主动去书斋寻殿下吧,总得做点什么,总得有一个人先打破僵局。
才琢磨着起身,却见嘉斐闷不吭声地突然走进门来。
殿下今日的脸色格外得不好,眉心刻痕比前日还要深,不说话也就罢了,竟然连走路都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