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_作者:沉佥(209)

2018-03-20 沉佥

  “陆某是个生意人。我家三代为宫中鞍前马后,临到头来被弃如敝履,散尽家财才保得住区区一条贱命。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财不能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如修文贤弟这般高风亮节,甘愿为那杀父灭门的仇人鞠躬尽瘁啊。”

  甄贤浑身一颤,如瞬间沉入寒潭,几乎窒息。

  心底有无法凝结的淤血,就这样被狠狠一刀刺下,剜了出来。

  可他不能责怪陆澜残忍。

  因为他也并不曾对陆澜仁慈。

  “司礼监和织造局对不起你,浙直百姓没有。”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吐出这句话来。

  “是吗?你就是这样骗自己的。”

  陆澜愈发凉凉嗤笑。

  “对不起你的只是佞臣,不是君,不是社稷,更不是民。可天下无罪,你又何辜呢?”

  甄贤险些就要站不住了。

  心深里有嘶叫呐喊的声音。

  他虽然并不觉得自己错,他一直知道他只是在做该做的事,不该轻易为这三言两语的嘲弄而动摇。

  但陆澜所言,比他此生所遭遇的嘲弄都更加刻薄、刻骨。

  尤其令他痛不欲生的是,他明白陆澜在说什么。

  人是不可靠的。人无完人,更无常圣。归罪于佞臣,只是最轻而易举的自欺。

  因为佞臣杀不尽。

  就算杀了这一个,又如何呢?就好像倒了陆氏立刻会有其他商贾补上那个缺。不过是新的轮回罢了。

  这些道理,甄贤当然懂。他只是无法像陆澜这样把这些话说出来。因为一旦他说出来,就难免要伤到殿下。他更不想在殿下面前继续这样的话题。

  甄贤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竭力平复吐息,不想被嘉斐看出情绪的起伏。

  他听见顾三娘好奇地追问。

  “大哥原来认识他们?他们到底什么来头?”

  陆澜立刻哂笑。

  “修文贤弟是曾与我泛舟太湖对饮寒山的好朋友。至于这位‘王爷’的来头,那可就更大了——”

  这人偏要摆出一副处处针对靖王殿下的模样。

  “陆澜!”甄贤终于忍无可忍怒喊一声。

  在靖王殿下身边众人眼中,甄贤一向是个谦和的人,极少高声与人争吵,更勿论发怒。从前在草原时甄贤骂巴图猛克的模样,卫军们更没有见过,充其量也就偶尔见他被王爷惹恼了拌嘴置气一阵,如今见他竟然和陆澜发起怒来,都颇为诧异。

  陆澜虽是嘲弄甄贤,并不太说起靖王殿下,但凡提及,针对之意之盛,显然是故意想要甄贤生气的。卫军们虽然不爽,却吃不准王爷的心意,都不敢妄动,便各自按住了腰间佩刀,俨然随时都能杀上去。

  如此一来,情势毕竟有些微妙的一触即发了。

  甄贤立刻察觉自己情绪有异。

  或许是因为牵涉到殿下让他失了冷静;或许是因为陆澜这个人多少曾让他生出几分相惜之情,是以而今才格外愤恨;又或许,只是因为被戳中了痛处。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轻易失控。

  甄贤骤然白了脸,毫无意识地后退一步。

  只这一步,便被身后那人撑住了。

  “小贤,没事。”

  嘉斐不动声色将手抵在他后心扶住他,眼中丝毫不见波澜,反而愈发笑意深浓。

  “听闻陆老板做生意一向讲究。我当初在苏州欠了陆老板一个天大的人情,迟迟没能还上是我的不是。若是陆老板此刻就要跟我讨,我也没有二话。但我如今这里还有一笔更大的买卖想和陆老板谈,如若成了,连着上一回的一并加倍奉还,不知陆老板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说得轻松自在,实在难以捉摸。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靖王殿下这一句“加倍奉还”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澜静了片刻,唇角上扬出一抹颇具挑衅意味的弧线。

  “能得王爷如此纡尊降贵来和我谈买卖,陆某倒是无比期待。怕就怕……陆某想要的,王爷不肯割爱啊。”

  他说时竟放肆地把视线往甄贤身上瞟过去。

  甄贤怔了一瞬,明白过来,顿时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

  这已然是毫不遮掩的羞辱了。

  打从“重逢”的那一刻起,陆澜字字句句处心积虑都无外乎是当面讥讽。

  讥讽无关痛痒,但羞辱则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