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_作者:沉佥(329)

2018-03-20 沉佥

  四郎让萧蘅芜进宫陪伴万太妃,便是自己不打算去了。多半是不想叫他为难,更不知此时该如何面对母亲惊恐万状的哭诉。

  可笑他们的父皇,既没有把他们的母亲视作枕边人敬爱,也从不曾认真考虑他们这些儿子的处境与感受。

  而他们这些做儿子的,却从一出生开始便被教导不可忤逆。

  或者,父皇其实也是认真考虑过的,只是父皇觉得这些都还不够重要。

  嘉斐心尖酸涩,望着嘉钰点了点头,低声应诺:“你自己安排吧。”

  他看着嘉绶掺扶着嘉钰上了辇,又把近前侍候的宫人也尽数斥退,待书房内终于只剩下他与甄贤两人时,才陡然山倾似地倒下来。

  太累了。

  甄贤遽然一惊,整个人如噩梦惊觉,慌忙扑身撑住他。

  他踉跄两步,由着甄贤将他扶到屏风后的小榻上,将脸埋进小贤怀里,一动也不动。

  小贤的胸口是温暖的,有叫他迷恋不已的草木清香。

  这真实的触感渐渐让他平复下来。太多疲倦,无法宣泄的愤怒与悲哀,却在这一刻倾泻而下。

  他想起内官悲呼太上皇仙去以后,他终于走进大高玄殿,看见父皇尚未冰冷却已了无生气的尸身,却克制到无法发出悲鸣。

  自母后离世以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父皇终于也走了。

  嘉斐已很难理清,这萦怀不散的,究竟能不能算作悲伤。

  看见父亲寂静地躺在眼前,已然只是一条死肉,再也不会用难以琢磨的眼神冷冷看着他,不会责骂他训斥他摆弄他的人生……那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被铺天盖地的困惑与恐惧吞没了。

  如同被枷锁囚困日久的野兽,终于得脱樊笼,得以释放重负,竟有一丝快意,却又转瞬即逝。

  赫然惊觉,他其实早就盼着父皇快些死,却从未深思父皇的死,于他,于世,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更没想过,一旦父皇真的死了,他又该怎么做,该如何自处。

  只在这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十岁时的那个孩子,被关在一片凄寂的宫殿里,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父亲,眼前昏黑一片,看不到出路,任如河疯狂嘶吼也得不到回应。

  他竟然盼着他的父亲死去。

  这由心底生出的阴冷黑潮叫他自己都心惊不已,陌生却永不能割裂。

  嘉斐无法自控地收紧双臂,感觉自己在秫秫发抖。

  但甄贤依旧静静地抱着他,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与多年前的温柔少年别无二致。

  彼此熨帖的体温渐渐安抚了躁动的情绪。

  嘉斐深深吐息,竭力稳住轻颤的嗓音。

  “如果我做了无法让你满意的选择——”

  他的手臂如此强健,心跳滚烫。可他的声音却如此低沉,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去,落入无尽深渊。

  甄贤被他勒得气闷,又不能挣脱,唯有苦笑。

  “陛下并不需要让我满意啊……”

  他从十岁认得陛下,眨眼这么多年也过去了。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他自认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陛下或许偶尔剑走偏锋,或许偶有任性豪赌,但心始终是正的。

  他所深爱的皇帝陛下, 敢为人所不敢为,可为社稷战外敌,可为万民掷千金,可以在肱骨噤若寒蝉群臣鸦雀无声之时孤身出阵搏虎狼。

  陛下之所以能够走到今日这一步,能够问鼎天下至极的权柄,并不只因为生为皇子,不只因为天命。

  而他三生有幸,得与陛下相识于少年,陪伴君侧,见证了这一路征程的艰辛与无畏,他又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对他的陛下,他深信不疑。

  甄贤忽然觉得眼眶湿涨。

  心潮澎湃呼啸,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只能也用力环起双手,回抱住嘉斐。

  “陛下只要让自己满意,便足够了。”

  除此以外,小贤竟什么也不说。一句也不劝他。甚至不像嘉钰,还要百般婉转地与他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小贤果然是此世间唯一懂他、信他至深的人。

  他把甄贤紧拥在怀里,久久不肯放开,直到听见甄贤数度叹息。

  小贤垂着眼,与他低语:

  “眼下时局纷杂,我家的旧案,陛下就不要再劳心分神去追究了。”

  嘉斐眸光一震,立刻察觉异样,“……父皇最后都和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