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担心甄贤叛国。但这样的甄贤,倘若他当真放任给了鞑子,任由甄贤在关外吃苦受辱,必会动摇人心,会唇亡齿寒引人诟病,责备父皇与他薄情寡义。
而这样的甄贤,巴图猛克自然也想拿来大做文章,断不会肯轻易放还给他。
又及巴图猛克经营多年,屡屡挑衅,处心积虑想与圣朝开战南侵。他若要在此时硬抢小贤回来,必引至两国交兵。
他绝不能主动挑起战火,不能给鞑子名正言顺南下的借口。
他并不惧怕与鞑子一战。甚至可说,他原本就是打定主意,要借此机会一战扬威,叫鞑子从此知道圣朝厉害,不敢再起中国可欺之心。但他必须站在无懈可击地制高点,举起一面可以一呼百应的旗帜,才能有打赢这场硬仗胜算。
所以他利用了父皇想要将七郎推出前台的微妙心态。
他知道父皇宠爱七郎,有心给七郎机会立功、封王、开府,于是便使曹阁老向父皇进言,替七郎讨了这个代天巡牧查走四镇的差使,而后又故意将消息透露给了瓦剌。
七郎之所以突然被鞑子掳走,是因为他需要这样一个借口。只有如此重要的一个借口,才能让他拥有完美的先斩后奏调动边军的令箭,才能让他理直气壮与鞑靼人开战。
他当然没有想弄死七郎的心思,但他利用了他的幼弟,让七郎浑浑噩噩就陷入了随时可能危及生命的险境之中,这一点他无法否认。
他甚至不怕父皇会质疑他。
父皇是一个只看结果的人,只要结果是满意的,很多时候父皇都可以不问过程。
他唯一害怕的,就是小贤会责难他不择手段。
他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嘉斐看着眼前的甄贤,看着那双不染杂尘的眼睛,无言踟蹰以后,终于苦笑。
“……总之,我们打了胜仗,大挫了鞑子的锐气,七弟也平安无恙,皆大欢喜事事完满,你又何必定要想那么多呢。”
如斯回应,无异于默认。
气氛遽尔凝滞,只余长久的沉寂。
嘉斐甚至能听见自己久违的心跳,能感知到掌心里急剧渗出的汗水。
他上一次做出这种事的时候,气得小贤头也不回地扔下他走了,一走就是七年。而今才方重逢,他又重蹈覆辙做了庶几相似之事。哪怕都是不得已。他毕竟又对自己的兄弟下手了。倘若小贤此刻骂他,给他一耳光,又气得甩手要走,嘉斐也丝毫不会意外。
然而,甄贤没有。
嘉斐凝神屏息地等了许久,直等得心焦难耐,险些脱口追问个回话,终于听见甄贤轻声对他说:“殿下,是甄贤错了,甄贤……不会再离开殿下了。”
眼前的小贤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垂着眼,嗓音低沉轻柔,平静得如同封冻湖水。
他怎能如此平静呢……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愤怒?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生气地质问自己,和自己争吵?
嘉斐一阵茫然困惑。
他忽然又觉得,小贤似乎稍稍有些变了。
那是当然的不是么。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彼此都不再是当初热血少年,他自己也变了许多,又怎能要求小贤始终如初?何况小贤这些年吃了那么多苦。
然而他又无法自控地为这种变化而感到恐惧。
此刻,他竟会不知道甄贤在想什么,他竟然无法猜透小贤的心思,这认知叫他顿生惶恐,忍不住就冒出千奇百怪的杂念,甚至向着万劫不复地深渊径直坠落。
是了……小贤这样的人,最是容易将这些事情都背到自己身上。小贤一定还是在怪他的,认为他为了将自己抓回来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利用七郎,认为是自己的离开才令七郎遇险,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以此要他保证不再做出这样的事。
“你觉得我在胁迫你吗……用别人的性命胁迫你顺从我的心意?”
陡然,嘉斐眼中腾起灼热火光,却又立刻熄灭成灰。
甚至连自己也未曾察觉,他便用力钳住甄贤手臂恶狠狠地将人拉扯近前,死死盯着那双宛若平湖的眼睛,沉声再开口时,语声里的戾气已毫无意识地溢出来。
“我不会和你置气说什么‘既然如此,我放你走’之类的傻话。没错,我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走的。所以你要觉得我不择手段,觉得我是在胁迫你,都没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