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_作者:沉佥(8)

2018-03-20 沉佥

  果然甄贤听着又渐渐开心起来,睡得面挂微笑,好像明早睁眼时,那样的好日子便已到了。

  但这只是起初时,再后来,甄贤每晚都在他身旁睡得像只醉猫,伸直了手脚,放心大胆地敞开肚皮,除非对着耳朵大喊,否则是醒不了了。

  他们便这样朝夕相处同席而卧的过了大半年——或许,当真是那样孤绝挣扎的日子烙铁般在他心底身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以至于如此多的画面到如今依旧清晰如昨。

  前后算来,恰是一整年。父皇终于将他“开释”,他几乎按捺不住心中鼓动的狂喜呐喊,拽起甄贤一口气奔到北海。彼时光染眉角,风弄发梢,彼岸白塔耸立,海面菡萏成花。

  恍如隔世。

  他对着如镜海面一声长啸,惊得水鸟争相展翅。他却反身箍住甄贤,双双哭得涕泗横流。

  而那会儿的四郎,却还是个整日啼哭的婴孩。

  第3章 三、他是特别的

  躺在小榻上的人嘤咛翻转身来,侧卧时,拉了拉他衣袖,眼神水润。“又出神?”勾着唇角,仿佛那些谑语已衔在唇边,只待吐出。

  嘉斐惊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刚想到你小时候。”他放下窗帘,向嘉钰挪了一挪,伸手覆上嘉钰额头,低声询问:“还好么?”

  嘉钰任由他这么将手抚在额上,充分享受那掌心上的温度,末了,终还是给他拽了下来,垂下眼帘叹了一声:“骗我。肯定又在想你的甄贤。”

  嘉斐静看嘉钰片刻,阖目深吸一口气。“你不明白,他对我而言——”他忽然又顿下来,良久竟似词穷,“他对我而言是特别的。”

  “如何特别?”嘉钰睁着墨黑眸子,辰星映渊。“二哥,你把他说的这样好,我偏不信。”

  “其实你见过,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可你那时太小,当然不记得了。”再忆起当年情景,嘉斐不禁怅然,似有微笑,还似哀凉。

  离开永和宫,他便被父皇交由万贵妃教养,又重新住回了撷芳殿。万贵妃诞下的四皇子先天体弱,险些夭折,御医们怀疑贵妃孕时已遭人长期投毒,但这事查来查去,终于也只是悬案一桩。贵妃顾着虚弱幼子,成天以泪洗面,自然是没什么心思来管他的。

  而他自己,也实实在在的并不想再认一个娘。

  好在,父皇让甄贤做了他的伴读,陪着他在麟文阁念书。这大概可算是唯一的喜事。

  甄贤真是个天生的好学生,论读书,麟文阁上一众诸王公子们无人能与之相比。他总觉得,老师最喜爱甄贤,甚于他们这些皇子王孙数倍。但甄贤却只跟着他,只听他的话,也只对他一人那样好。这令他无端端很有优越感,同时,竟也令他无形中四处树敌。

  又或许,是形势微妙透过大人们的言传身教沾染在了孩子们身上,与甄贤本没有什么关系。

  那时父皇已另立了新中宫,正是大哥的生母,从前的郑惠妃。于是庶长子忽然变成了嫡长子,他这个嫡长子,反而什么也不是了。那些曾经将他团团围住的纷纷弃他而去,这时候握住他手的,只有甄贤。而他竟也不觉得在意,反而感到开心庆幸。

  小贤,只要有小贤陪着他,其余的,也就无所谓了。

  甄贤果真从家里偷书来给他看,有时两人寻个没人角落躲着,看得痴痴迷迷,险些误了上课,猛醒时只得一阵狂奔,万一不幸没赶上,总是甄贤替他顶着,而老师不知是否真得偏心至此,每每地竟也就不追究了。

  他原本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恃宠下去,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忽然一天,甄贤却几乎为这事丢了命。

  那是甄贤拿了一本书来给他,叫作《梦中记》。是时两人都有十岁了,窝在一处看得热汗冷汗一起流,什么也忘得干干净净。之后就被老师拿了个正着。这一回,老师可再没心软,直接把事儿捅到了甄阁老那里。

  甄阁老气得暴跳如雷,把甄贤拖回府上,请了家法,往死里一顿好打,生生打得吐血,若非父皇亲临,怕是已打死了。

  父皇将他们俩唤到一处问:“说说,你俩都看懂了点什么?”

  说实在的,他其实没看懂多少,恁厚一本书,当时又才看了多少去,于是闷着脑袋没吭声。

  甄贤已被打得连跪也跪不住,只能趴在地上,整个后背一片鲜红,衣衫粘着皮肉,但努力仰面时,那双眼睛却是华彩熠熠,半点也未被血汗模糊。他听见他一字字地说:“我只觉得,这故事里的许多人都像是见过的。明明是书中人事,却又是眼前情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