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含着未解之仇的咒怨的血。
青年将名册合起收入怀中,起身出屋,缓步到院中唯一一棵老树下。树冠浓密厚厚地积了一层白雪,压枝欲低,而那老树似有千钧扛鼎之力,岿然伫立。青年静静地看雪,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他孩子气地离开树荫立在院中央,伸出手接住一片飞絮,释然微笑。
院中的雪越积越厚,身着单衣的青年打了几个哆嗦,面颊爬上几丝寒躁之症的潮红。他拂去发上的雪粒进门去了。
雪落了整整一夜,整座小院银装素裹。大雪掩蔽了泥泞,也试图去掩蔽一些罪恶。
***
天祐三年,天降炎火,妖星侵紫微,帝星黯。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贤德太后垂帘力持朝政,改国号天祈,终难力挽狂澜。天祈四年,太后薨,幼主稚龄失怙,时有外戚祸国,弑君篡位,祸起萧墙。西北玁狁之族乘隙南下,进犯中原,三日一城势不可当;西南蛮夷部落频犯国境,滋扰边城子民,末代王朝风雨飘摇。
天灾人祸,怨声载道。州官县吏麻木不仁,碌碌众生活如蝼蚁。黄发垂髫妇孺残疾只知一味哀哭,儒生举子袖手而立,空怀意气满膺,长嗟“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农民荒废农田,聚百八十众,拥一二头目便揭竿而起,小股起义军孤立无援,或遭州府镇压锒铛入狱,或占山为王沦为贼寇。各州各府十室九空,白骨横陈,九州四海犹如蚀成了空架子的蚁穴。
忽有神兵突起,杀伐果决,无人撄其锋芒。一呼百应,反抗的蛮力汇溪成海,直捣皇都。风云豪情,莫如“大鹏一日同风起”所叙。众生沸腾,庆幸自己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却未省得福祸相依,大地的气数盈虚消长。
新主用兵如神,然好大喜功,刚愎自用,新朝宗庙根基未定之时,不允百姓休养生息,执意北上亲征,扬言收复燕云,勃勃野心令贤者心寒,纷纷退居蒿莱。征兵敕令接踵而至,家中父老应征而去,待字长女不及归嫁淹留闺中,新妇羞颜未开,暮婚晨别。王事靡盬,一月三捷,却不闻九州大地怨声再起,哀鸿遍野。
新主死于刀兵,后世五十余年间,江山三度易主,以田姓政权当政作结。闭塞的山村自生自灭,老者来不及教会孩童改用新的国号年号,便又是一轮改朝换代。家书仿若断线之筝,寄出只为一抹微茫的希望在。
又五十年,田氏宗庙经三朝而衰微,为陈氏所代。陈姓政权年号仁奉,政权已绵延二十余年,陈主以仁治国,泽被苍生,然而满目疮痍的王朝竟如垂暮老者,始终难以缓不一口气来。
仁奉二十二年,西南有前朝遗老以复国为名犯上作乱,立四叶神教,很快为朝廷所镇压。陈主年事已高怯懦多疑,一不做二不休,以“防微杜渐,免战乱复起”为由,着左将军南霁月追杀前朝遗珠遗老,赶尽杀绝。
蜉蝣本朝生而暮死,朝露本合蒸腾为雾,没有怨恨。
只是那天赐的残忍,偏将生命短暂的羁留也拦腰斩断。
还要以苍生之名。
第2章 一 身如一叶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熙州一连落了几天的雪。降雪之夜有一种特殊的安详,入目的莽莽纯白和入耳的簌簌轻响,仿佛能唤起潜藏于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悲悯情怀。雪后的清夜殊为可爱,天幕卸去了几日浓云猗郁的沉重,寥寥几粒星子都是分外的亮。
嗒——嗒——嗒——嗒——嗒——
五更的梆子声响了起来,更夫的声音发着颤,回荡在万籁俱寂的氛围。天一亮就该到冬至了,真冷啊——
城楼上的岗哨到了轮班的时辰。替下去的走到哨兵房门口,脱下身上厚重的棉衣扔给换上来的,那人个子矮些,给棉衣盖了一头一脸。门外的人见状大笑,被门里的人狠狠踹了一脚。门里的取下棉衣披在肩上,侧身把揉着小腿的同伴让进屋子,骂了声娘去站岗了。那挨骂的本要回嘴,忽地瞥见屋内桌上一壶刚烫好的酒,到了嘴边的脏话便咽了回去,吼着道了一句谢,然后就着壶嘴儿大口喝了几口烈酒驱散身上的寒意。喝完酒,他大大咧咧往床铺上一躺,不一会鼾声如雷。
冬夜阒寂,这一夜无风,雪将将停了,一丝一毫的异响都能听得清晰无比。门外的小个子听到那鼾声翻了个白眼,正待掩口偷笑,忽地又看到视野中明灭着几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