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之鸿_作者:井筠(39)

2018-03-07 井筠

  不过他——终究选择了离开故地,似乎也并没费太多思量。不过这轻易的决定之中,南霁月说的,因为身份特殊所以留在此地有些不妥的话究竟占了多少分量,他叶鸿悠想不明白,也不愿追根究底。

  说不定,玲珑通透如钟雪怀,自己也参详不透。

  他们一点点着手收拾这杂货房,半旧的玩具都擦得很光洁,再上一些油彩,直像簇新的一般,做成一半的玩具也大多被修补完成,与旧的成品一道,摆放在房间各个角落。这一日,剩下木筒中的众多卷轴与几只纸箱没有拾掇,钟雪怀出门去了,叶鸿悠便自己着手收拾。

  他将卷轴一一打开,擦拭陈年的灰尘。那些卷轴都是画卷,是钟雪怀的画,大多是些风景静物,还有几幅,画得是一个女子。

  那日,生死关头,让钟雪怀露出他所见过的最柔软,也最心痛的神色的女子。

  母亲。

  那日画卷之上,绘有层台耸翠飞阁流丹,一重又一重的琼楼玉宇,无一不是巧夺天工,望也望不到边。亭台之下,碧水微澜,池水之畔,植有他这一介布衣叫不出名字的珍稀花木。两棵荫泽一丈方圆的花树下,一架秋千静立,着浅绿色华丽纱衣的女子慵懒地靠着。她的衣上,裙上,落满了淡紫色的花瓣,鬓边还停着一只倦了芳华的蝶。

  不过双十年华。

  但钟雪怀所画,从无朱门碧瓦,也非名山大川,大多是这唤作“浣芳沐雪”的小院。画中的女子也俱是荆钗布裙,眉眼还是那眉眼,却少了醉生梦死的风情,添了为人妻母的风韵。画中的她从清丽纯然的少妇,变作安然知命不染市侩俗态的中年妇人,变作沧桑衰弱的老妪,又变作——

  一座坟茔。

  坟上黄土一抔,坟边老槐一棵。坟下满坡青草野芳,屡岁枯荣。

  叶鸿悠的眼湿润了。

  那人的愿望其实很微小,不过是能够奉养母亲到老罢了。而世道嶙峋,连这么一点微茫的愿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与那人相比,自己岂非幸运之极?他拥有两对疼他爱他的严父慈母,一一为他们养老、送终。天公只是跟他开了个无趣的玩笑,一瞬间夺取他的所有,又作为礼物完璧归赵,让他的心在冰炭九重中滚了一遭。就仿若青灯古刹的僧尼,饮一瓢人世情爱方知何为欢乐与痛苦,纵一回七情六欲才懂何为幸福与辛酸。

  而我,舍去所有不该属于我的,又得到了太多,太多。

  我相逢了那片,同命相怜的水草。

  伤感的、怀念的情绪缓缓退潮,叶鸿悠便想起另一桩事来。方才那众多画卷中,有几幅所画并不止钟雪怀的母亲一人,有钟雪怀,还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亦是朴素的扮相,画中从未出现她的面貌,但看身段,却是袅袅婷婷,婀娜有致。叶鸿悠暗笑,这莫不是钟雪怀想象中的娇妻?若是日后,那人果得如此佳人相伴,也是美事一桩。以那人如画的眉目,玲珑的心肝,相比会有许多女子青眼有加。

  那么自己呢?自己会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是天真烂漫的农家姑娘,还是如他嫂嫂一般的书香闺秀?娶妻之后,会是相敬如宾,还是时常争吵?

  想到他与那人各自娶妻生子,想到日后两家人聚在一起过年过节,他与钟雪怀、大哥,或许还会有其他友人,男人们在一起谈天说地,女眷们在一起喏喏窃语,孩子们在一起嬉笑打闹。这样的画面,原是极静好,极美满的,他却觉得,有哪一般心绪始终蹉跎在了心底,仿佛经年不肯晕开。

  旧人未去,新人又来,已是这般幸福,还有什么多余的奢望呢?果然是人心不足,饱腹思那啥,乱想一气罢了。

  擦拭过了画卷,叶鸿悠动手打理那几个纸盒,盒中物事没有哪般稀奇,不过一些书本稿纸一类。他正要打开倒数第二个纸箱,却听得院外有人叫门。

  透过那简易的门镜看去,门外是几个身着号衣的兵士,看服饰是定北军中的。叶鸿悠以为这是两位将军遣来接他和钟雪怀去军营的,不免有些微的窘迫。都怪他二人整日散漫,收拾了这么许久,行李却还没有打理好。他尴尬地请那几个兵士进门,不料那些兵士却婉拒了,并且捧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盒子给叶鸿悠。

  原来不是来催促他们启程的。想到这里,叶鸿悠放松了一些,接过盒子,他奇道:“几位小哥,这是什么物事?”

  打头的兵士道:“这是陶将军吩咐带给先生的,说是前几日来得匆忙,有一件礼物,忘记拿给先生了。先生好生收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