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枉少年_作者:郑予(25)

2018-02-27 郑予

  两年前,南宋建炎四年,晚英十四岁。

  这一年的秋天,天气还不是很冷,那些从北方逃难过来的人还没有适应扬州温暖的气候。

  护城河堤岸上的人家,每日豆刻丝竹,烟火烹茶,过得平淡又祥和。

  在一个有鸽子飞过的黄昏,晚英从昏迷中醒来,他睁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拖着疼痛的双腿爬到窗边。

  暮色猝不及防坠落下来,船家的灯影在暗如青绸的水面点了一盏细小如豆的火光。

  晚英静静看着窗外,他听见窗前浆声柔缓,杜鹃啼血,桥上来来往往是归人的伞影,还有千家万户丝丝缕缕的茶香笑语。

  人间市井重复,细密,温存丰实,无尽无望。这一个寻常的夜幕黄昏,人们如常欢聚,吃饭饮茶,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十四岁的晚英,活在一场灾难里。

  晚英生在扬州,五岁的时候跟随父母去了宣州宣城,在那里闲居六年,这六年是他短短十几年的生命里最快乐的日子。

  他们住在湖边的的小村子里,依山傍水的小竹楼,家里有几亩地,父亲扛着锄头从田地里回来,母亲会为一家人准备鲜美的鱼汤。农闲的时候,晚英跟着母亲在湖边摆渡,父亲与几个知交好友聚在一起,常常欢饮达旦。没有人渡河,晚英会和村子里的孩子一起玩儿,因为他从小就长得美丽俊秀,所以同龄人都喜欢和他一起玩儿,不管他做什么,身后总会跟着一群小女孩。

  晚英平安健康长到十一岁,不仅容颜越发俊朗,性子也养得内敛温柔,虽然没有念过什么书,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却尽显清雅与平和。

  这一年,金兵南侵,开封陷落。

  那实在不是美好的一年,晚英跟着家人往南方迁移,一路上总是有人以各种方式或样子死去。哀鸿遍野,还要时刻提防着金人士兵偷袭。那时候每日跋山涉水,提心吊胆,餐风露宿,父亲总是愁眉苦脸,一天也不说一句话,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暴戾古怪,母亲劝他,他就辱骂母亲,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一次,不知道母亲又是哪里惹到了他,他抓着母亲的头发把她往石头上撞,面色狠厉,晚英冲上去拦他,他猛地一挥手,把晚英摔在了石头上,额头鲜血直流,半天起不来。母亲看见儿子受伤,一把推开他,扑过去抱住晚英,问他:“晚英,疼不疼?”

  晚英轻轻摇了摇头:“不疼。”

  母亲看着他,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晚英看到她哭了,慌忙道:“我不疼,母亲,我真的不疼。”

  母亲紧紧搂住他,眼泪掉在地上,哽咽道:“晚英,好孩子,母亲没用,让你这么小就跟着我们受苦。”

  晚英靠在她怀里,并不觉得有多苦,父亲母亲陪着自己,无论遭遇什么他都不怕。

  父亲在旁边一直没有过来,母亲抬头看向他,才发现他双眼放空,面色凹陷,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整个人都显得十分佝偻。那时候晚英还不知道,父亲的身子已经败了。

  常年劳作,再加上酗酒过度,父亲终于倒在了这一年的长途跋涉中。

  夜里他们围在一个山洞里休息,父亲一直皱着眉头,蜷缩在一边谁也不搭理。母亲几次过去想看看他,都被他推了回来。父亲年轻时就有肝病,这一夜更是疼得厉害,彻夜□□。

  其他人都用或怜悯或感同身受的表情看着他们,但都不靠近,只守在自己的家人身边。

  快天明时,父亲突然俯身呕出一口浓稠的黑血,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破败又沧桑。母亲默默望着他,不住地流眼泪。晚英想走过去看看他,却又不敢靠近,这时,父亲突然朝他看过来,无力地挥挥手,晚英犹豫着挪过去。

  “……晚英……我的孩子……”

  父亲的声音沙哑破碎,晚英心中一酸,不顾父亲满身的脏污,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父亲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嘴角还在往外渗血,“孩子,我快不行了……”

  晚英听见又要掉眼泪,父亲抬起手制止他:“……别哭。”

  “可是父亲……”晚英哽咽。

  父亲重重喘息,眼睛看定他,那样深的眼神,如同一口井,“晚英,你记住……在这世上,除了你母亲,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为他哭。”

  晚英眼泪更加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