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德舞_作者:掩面而遁马甲君(3)

  傅靖和他老子不一样。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想那么多。他自己出身贫苦,早年那些军功是实打实靠自己打拼出来的,做什么事要有多少掂量,傅靖心里明白得很。京城内各大世家盘根错节,他虽不敬,却也不动;他并不迷恋权钱美色,也无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如今国库丰裕、边军马肥,他很不必鞠躬尽瘁殚精竭虑,只消做好分内之事,中规中矩地做个守成之君也未尝不可——这也正是当初先帝给这个半路认回来的儿子选定的路。

  傅靖一直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至少他自以为如此。可是,可是……

  平乐郡是他出生的地方,郡东群山环拥、道路不通,土壤贫瘠、草木难生,郡西却常年饱受洪涝侵扰,雨季人为鱼鳖,旱季颗粒无收,他尝过那苦,故上书先帝陈情,先帝遂令他带着工部前去勘测地形、兴修水利,自西向东引水分洪,近年来平乐风调雨顺,民不知饥馑……但,那是先帝的仁政,他不过略尽人事罢了;投到西北大营后他立过不少战功,一开始是为了活下来,后来却是见不得贼寇在大延国土上放肆、非要把他们一个个揍怕了不可——蒙兀人他打得最多也最凶,曾率五百精兵大败三千敌军,还俘虏过六个部落的莫贺弗,从他登基至今,确实还不曾听说蒙兀又来侵扰边关,但,西北边军的精锐是一代代老将打下的底子,他不敢居功;减轻税赋是理所应当的,没什么好夸,老百姓辛辛苦苦终年耕种,日子却过得紧巴巴的,他所能减免的不过是些微末零星,能让家家户户米缸里多点余粮罢了;之所以收殓兵士遗骨、抚恤家人、照顾遗孤,不过是因为他当过兵、杀过人也死过战友,感同身受罢了;陇西饥荒,他亲押救灾粮前往,百姓们遭了罪,理应吃几顿干饭,他一个身强力壮的大老爷们儿,喝两顿粥又饿不着,不过是警告底下人莫去大鱼大肉罢了……

  傅靖做这些事不为别人夸,也不觉得该得别人夸;因为在增加军费的同时减免税赋,少不得被文官们苦口婆心好一顿说教——当然了,他选择洗耳恭听,且屡教不改。

  所以究竟是谁、又为了怎样的目的,要这样夸他?

  他愈发好奇了。

  宫人来去匆匆,带了太常寺少卿薛秩前来面圣。见礼既罢,傅靖饶有兴致地寒暄两句:“薛爱卿多日不见了?想是忙得很。不知这《七德曲》谱得如何了啊?”

  薛秩一愣,不知皇帝怎的忽然问起这茬来。他老老实实答道:“劳圣上垂询,如今曲谱已成,太乐署尚在排演修正,这两日便能完工,禀呈御览。”

  曲谱未定,却有人唱词……傅靖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笑一笑道:“朕方才路过畅园时听了一耳朵,妙得很,可见爱卿着实费了心。早年先帝在时就常常说,翰林院里年轻辈多气盛,唯薛卿是个真正捺得住性子做事的人……”

  薛秩也就和傅靖差不多岁数的人,半辈子都在编书修典,哪有当皇帝的奸滑?登时就被夸得胆战心惊,壮着胆子谦虚了两句就再摸不着北,顺着皇帝的话茬往下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啥。正一头雾水时,皇帝已经悠悠然派赏了:“……薛爱卿银百两、白玉酒盅一对;赏填词者钱百串、澄泥砚一方……”

  填词者?!

  这下薛秩可算是给吓醒了,白毛汗顺着后背噌噌地往上发——了不得!曲谱未定,哪来的填词者?!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打断兴致勃勃的皇帝了:“陛下,这填词……”它还没开始填啊?!

  皇帝做恍然大悟状,又亲亲热热道:“爱卿何须拘泥?你我君臣,很不必这些客气。朕原以为自己登基以来,无甚建树,难符先祖七德之训,却不想,原先竟是朕妄自菲薄了,爱卿竟……”

  薛秩:“……”

  ——谁来告诉他皇帝究竟听到了些什么啊?

  ——到底哪个参与编曲的乐师自己胡编些词儿瞎唱,一不小心给皇帝听了去啊?

  ——他只是个少卿,不是太常寺卿啊!

  ——这等重要的宫词,填词者如非圣上钦定,便只能是由太常寺卿指派人来啊!

  ——背着上司行越俎代庖之事,这锅他可万万不能背啊!

  薛秩吞了吞口水,已经做好了触怒龙颜的准备,结果皇帝忽然在这时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太常寺卿赵大人也有些年纪了,常犯苦夏的毛病,天儿一热就食不下咽,不知他如今饮食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