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她一定从没爱过他那皇帝爹,爱他年轻时的俊俏或腰间鼓鼓荷包倒有可能。他自己好像也没爱过什么人——儿子不算。他爹倒是爱过,只是当时人不如权,愣是把自个儿折腾成了个孤家寡人。爱——他直觉这不是个好玩意儿。但是,疼儿子不算!
盛夏将至,他决定带儿子去行宫避暑。
皇帝带太子明目张胆出去躲懒,顺便惠及三品以上京官家眷,没人吱声。在天子近卫护送下,大延最尊贵的帝王和储君早早便带着心腹轻装骑马先行,将一帮包袱款款的皇族宗亲并臣子家眷都远远甩在了后头。
到得行宫已是正午时分,恰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太子人小,捧着乌梅饮小口地啜,傅靖倒没顾虑,一口气喝了大半壶冰湃的凉茶,把那股沁凉一股脑儿地咽下去、连天灵盖儿都一个激灵爽透了,这才觉得缓过来。腹中有些饥饿,他随手从行宫备的点心果盘里拈了个什么,就要往嘴里送。
却不知为什么,原本垂首立在太子身后的章瑾瑜忽然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连亲卫的剑也不及他那么快,剑尖抵住他喉咙时,他的手已经抢先将皇帝送到嘴边的吃食拦了下来。
傅靖:“……?”
太子更是惊得站了起来:“父皇?”
众目睽睽之下,章瑾瑜的狼狈无所遁形。他只是捏紧了从皇帝口边夺下来的东西,好半天才艰难道:“皇上吃不得榛子,微臣一时心急,冒犯了天颜,罪该万死……”
“榛子?”傅靖轻轻吐了口气,询问地看眼心腹,连德福公公在内,左右俱是摇头。
他这才将视线转向章瑾瑜:“朕自己都不知道朕吃不得榛子,奉礼郎是如何知道的?”
第4章 【四】
【四】
自打他知道了这个人,怪事愈发多了——不论怎样询问,章瑾瑜就像个锯嘴葫芦似的,闷着头一个字也答不出。
而更奇怪的是,明明知道事出有因,傅靖这次却不想追究到底。他最后只是道:“章爱卿虽有失仪之处,也是为朕担忧、一时情急,朕不怪责你。”
章瑾瑜谢了恩,正要退下,又被傅靖叫住:“你来为朕弹会儿曲子。”
章瑾瑜问:“不知圣上想听什么?”
傅靖原想说随意就好,看着青年重又藏到额发下去的脸,忽然起了两分作怪的心:“就听《七德》曲,你不是作了词么?”
——他才不是故意要听人夸他呢,嗯。
午膳很快摆了上来,傅靖与太子进食的时候,章瑾瑜便踞坐在旁抚琴低歌,字字句句歌陈王业。傅靖被人当面夸一通,只觉得满足又开心,伸手逗逗儿子,不经意间笑着向章瑾瑜投去一瞥。
他忽然一怔——为对方脸上那似乎久违、又分明陌生的淡淡笑容;那笑意看上去像含着失落,却又十分满足。
傅靖为那个笑从饭桌一路失神到床上,刚脱了外衫,忽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先帝爹每次看一卷画像的时候就常常露出那样的神情。而那画嘛,从案头最后一路陪到他老人家棺材里,不消说也知道是谁的了。
皇帝爹对着幅画那样笑,是因为那是他心尖尖上的人;而章瑾瑜……
……难道他对朕有想法?
傅靖浑身一悚,下意识将章瑾瑜的音容笑貌在脑子里过了个遍,继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贯爱在晨起时精神抖擞的大兄弟不知怎么的忽然起立,点着头耀武扬威起来了。
——他肯定对朕有想法!
猥琐地蒙在被子里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大龄单身皇帝如是想。
男人和男人嘛,傅靖早年在军营里见得多了。有的只为一夕之欢,相约着下河游游泳或钻钻小树林;也有的是正经结了契搭伙过日子的,有的甚至想法搬到一个营帐里住,彼此情深意长,瞧着也很像那么回事。许是遗传了老子半分风流爱好,傅靖自己当年也颇爱看几眼年轻俊俏的后生,当时不曾开窍,成了亲也就收心了,谁曾想十余年后竟又把这一桩风流韵事思量起来?
不管了,既然皇帝都当了,天大地大老子最大,要个把人算事儿么!
傅靖换了身衣裳,大摇大摆走去章瑾瑜的住处找人,一路上心里跟枯木逢春冒新芽似的,刺挠刺挠痒得厉害;可等真见着人——又在弹那首平乐小调了,傅靖一下子想起他娘和他娘抽过来的绣花鞋,打个寒噤,顿时把什么风流心思都歇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