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九,信王回京的第八天,原太子舍人傅绍秋、洗马陈慧、詹事杨子秀等东宫属官近臣共计七人,尽数被贬。
傅绍秋换下了平日里常着的官服,看上去反而年轻了不少,他拉着马缰停下脚步道:“子道,就送到这里吧。”
大概是因为站在风口,孙纪只觉得眼中酸涩难耐:“此去嶲州,傅大哥要多保重。”不管送至何处,终有一别,此去便是千山万水,天涯两隔。
初见傅绍秋时,孙纪不过十六,那次他被指使去东宫送东西,被几人取笑之时,是傅绍秋替他解了围。那时他们一个诚惶诚恐,一个儒雅温和。
“经此一别,也不知再见是何时,你也多加珍重。”傅绍秋说着从包袱中拿出一柄小刀,京中官宦家的儿郎多喜爱佩饰蹀躞带,而装饰用的小刀,是必不可少的。只不过傅绍秋拿出的这把刀造型朴素,比不了那些黄金作柄宝石为鞘的。
“你我相识数年,这刀虽称不上是贵重,但也是我的一番心意,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傅绍秋是文人出身,身边之物多是些笔砚,可他却挑了这么一个临别礼物。
孙纪接过小刀,又抬袖慌忙地拭过眼睛,他紧紧地握着小刀,半晌才说出了个谢字。
“我出身微寒,父亲早逝,幼时母亲送我去先生那里上学,邻里皆是一片取笑,笑母亲与我做春秋大梦,木匠的儿子,还妄图做什么读书人,但最终我一步一步走到了长安,进了东宫,如今我遭贬谪,迁去嶲州,可我问心无愧,也无惧嘲讽。子道,人贵自重,只要你自珍自爱,那便无人能看轻你分毫。”在储位之争中,他们不过是可以随时牺牲消失的棋子,他们的性命与前程,只是在上位者的转念之间而已,可即便是棋子,也断不能自轻自贱,傅绍秋知道这个道理,他也希望孙纪能懂。
孙纪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既瘦弱又单薄,闷闷地说了句:“我记住了。”
傅绍秋有些怜惜地看着低下头的孙纪,又道:“还有,东宫如今已是多事之地,将来你能不去就不去吧。”纵然太子目前无事,可他的处境已是岌岌可危,任何变故都可能将他拉下太子的宝座。
从前孙纪被使唤着跑腿去东宫,再繁琐他也是心甘情愿,只盼有机会能远远地傅绍秋看一眼,但如今他一走,那东宫便只是东宫了,没了盼望也没了希冀。
孙纪的心中一阵翻涌,有些话此刻不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那些曾经深深埋在心底的话语突然一瞬间挤进了喉咙,压迫着孙纪发声:“明之,我……”
明之是傅绍秋的字,孙纪从来都只唤他傅大哥,傅绍秋心中一紧,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收回目光,慌乱地打断了孙纪:“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启程了。”他不敢直视孙纪的眼神,只好抬头最后看一眼高大的长安城墙,目光所及之处,却正好看到李泱独自一人站在马车的不远处。
看见傅绍秋终于看到自己了,李泱才骑着马上前道:“我来送送你。”
傅绍秋对李泱的到来有些吃惊,正想叫傅老夫人出来行礼,却被李泱拦住了:“老夫人腿脚不便,免礼吧。”傅绍秋略微迟疑,最后还是拜了一拜:“臣代母亲谢过殿下。”
孙纪不认识李泱,原以为是他只是傅绍秋的朋友,他忙抹了把眼睛,也跟着行了礼。李泱的眼神在孙纪身上凝了一瞬,很快又转开,对傅绍秋道:“此去嶲州当县令,实在可惜了。”
傅绍秋恭敬地道:“殿下抬举臣了,为官为民,在哪里上任又有什么不同。”自从那日避雨偶遇薛王之后,他便时不时的让人送些药石补品过来,傅绍秋一直心怀感激,只是碍于身份,不便亲自上薛王府道谢。
李泱笑了笑道:“以明之之才,有朝一日,定能再返长安。”
这话听上去只是句普通的慰藉之语,可傅绍秋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可追溯的疑虑,他来不及细想,就又听见李泱道:“明之还是赶紧上路吧,保重。”
傅绍秋再一拜:“臣谢过殿下。”他最后看了眼孙纪,又闪躲开了对方的眼神:“子道,在我心里已经把你当成自己的弟弟,此后相见已是万难,还望你照顾好自己。”他说罢便跳上了马车,留下痴立在原立的孙纪。
孙纪痴痴地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他只把自己当弟弟,这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他的躲闪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明理知义的傅大哥又怎会像自己这般存着非分之想,可孙纪的心中却还是有着无法忽略钝痛,他看了眼手中的小刀,分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欣慰,也许这样也好,能当他的兄弟,那也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