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开春,邬夫人将从京城千里迢迢带来的贡缎挑出两匹颜色艳丽的给未过门的新媳妇送去,她问邬光霁有什么礼物要送给未婚妻,邬光霁如今已满十八了,比起从京城离开的时候长高不少,那脸也脱去最后一点儿稚气,似乎是大半年来受到这乡下小镇的浸染,不复少年时在京城的飞扬跳脱,那脸反倒平静得近乎愁眉苦脸。
邬夫人得知儿子没有主意给王小姐送什么,就埋怨几句,回头让人去打了一副金镯与布料一块儿让送去。
南方小镇的冬季湿冷,自从入了冬,已经年逾古稀的老祖宗的精神就越发不济,大夫来看了说是等天暖能好,可是等到柳树开始抽芽,那咳疾也像是生长起来,邬光霁有时半夜寂静无声时就听见祖母在内院床上咳嗽的声音。老祖宗生病,邬光霁这个做孙子的是真难受,老祖宗不论对儿媳孙辈还是仆从侍女都慈眉善目,唯独对儿子邬老爷很是严厉,这家里也只有老太太能更变邬老爷的决定。
都说清明是个坎儿,老祖宗也是那时候让邬家历代祖宗给收去了,老太太弥留之际已经失明了,家里人知道老人要走,就连邬光霁远嫁的三个姐姐都给叫回来了,一大家子人守在老太太榻前,老太太左手捏着串佛珠将家里所有人的手都摸了一遍,屋子里点着安神檀香,邬光霁还是闻到人将要死去的那种臭气,等到老太太拉过去邬光和的手,邬光霁将自己的左手放在老祖宗手里,在邬光霁十八年的生命里,老太太曾经无数次拉过他的手,此时老祖宗明明看不见还是准确辨认出了小孙子,老太太挺高兴,她说:
“我的小乖孙呐,你爷爷在旁边也说你好呢!好孩子,我的心肝呦。”
邬光霁的祖父在他出身之前就已过世,老太太这样说的时候,邬光霁忽然觉得老祖宗的手像是连通祖先和他的通道一样,他本来将眼泪放在心里一点儿也没想哭,可是老太太又叫他心肝的时候,他鼻腔酸痛,带着哭腔叫一声“奶奶!”,老太太接着说:
“你这孩子好,咱家从来都没你这样儿的,如今这树还能开出花来,我可真高兴,我瞅不见了,诶呦,这下可没我喽……”
老祖宗的棺材在家里停了七日,邬家祖坟在京城,京城局势不稳,邬老爷思量再三,决定先在这小镇的后山上找一块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现将亡母安葬,等到邬家能回京城再做迁坟的打算。
当家老爷既然这么说,家里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出殡当日天降小雨,到了第二日雨虽停了,天色依旧黑压压的,扮做乞丐的邬光霁没头没脑地在春雨淋湿的小巷里晃荡一圈,而后在一个巷子口坐了。他又想起去年初秋几乎出走的那一天,他觉得自己人每走,心早就是个乞丐了,否则怎么会觉得做乞丐更舒坦,用斗笠将脸一遮,想哭就哭,反正也没人知道自己是京城来的邬家少爷。
邬光霁正哭得难过,忽然耳朵里听见什么乌鲁乌鲁的动静,他意识到有人和自己说话,抬头才发觉眼前是个小孩儿,那小孩儿梳了个冲天辫,手里端着个瓷碗,邬光霁吸吸鼻子才听清那小孩儿奶声奶气地在说:
“你别哭,吃点豆花就不哭了。”
只见那小孩儿的小手掌里端着只对于他来说很大的玩,碗里白生生的豆花因为小孩儿力气有限而一颤一颤,连带着豆花上淋的葱花和麻酱也一抖一抖,那软嫩欲碎的质感让人只想拿勺子挖下一块才好。
邬光霁的鼻子是被流眼泪时产生的鼻水塞住了,否则他还能闻到很香的豆花味道。
邬光霁见那五六岁的小孩儿都快要端不住豆花了,连忙伸出手接住,他手上也抹了药水,脏兮兮臭烘烘,不说他现在没有食欲就算有也不想用这双手吃东西。他问那小孩儿:
“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孩儿转头指指不远处的豆花摊,说:
“我爹说豆花送给你,不要钱,但是要你吃完把碗洗干净送回来。”
邬光霁顺着小孩所指往那边瞧,他哭得眼睛有些模糊,就看见豆花摊那边有个白色的男人,之所以是白色是因为那人穿的衣服发白褪色,脸也很白,至于五官什么的也看不清,但是他还是出于礼貌对着那边笑了下表示感激。
事实上,李仗香还没见过那么难看的笑容,一个乞丐,脸上黑漆漆的像是好多年没有洗过脸的模样,脸上被眼泪鼻水冲得乱七八糟,刚刚哭完就笑真是比哭还难看,不过对方既然表示感激他也对那乞丐点点头,恰好此时有食客来吃豆花,李仗香便顾不上那坐在巷子口的乞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