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远远看到天边一只硕大的黑影飞来,这时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金雕。
“问归途……”
他看着那张鲜有表情的脸,看清了他错愕的模样,而后才是低声道:
“半生情分,到此为止。”
而后是纵身一跃,便是那只金雕刚好又以两爪抓住了他。问归途一惊,下意识追去两步,却见一抹红影不知从何而来,身姿缥缈落在了金雕宽阔的背上。
“回去告诉那帮傻子,”男人回头,明明遥远得根本看不清他的脸,问归途却觉得他在笑,那笑容里还带着桀骜狂妄——“这小子,逆天命保了!”
师父好像一下子就老了。
事既无果,正道诸人下山回返,此事总算告一段落。问归途送走最后一人,再回到大殿的时候,突然就有了这样的感觉。
他们的师父不是个很严厉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很和蔼的人。虽然号为“乐清”,其实却是个喜动的人。越是爱笑的人越让人觉得年轻,于是问归途也是在细细说完水风清自废武功,又被金雕带走之后,一抬头,才看到乐清脸上显出的疲态。
“红衣男人么?”他慢慢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问归途看着师父的样子,只觉心里一阵酸涩,连头脑似乎都不甚清醒。乐清看看他的模样,忽然唇上又带笑,向他招了招手:
“途儿,来。”
问归途依言上前,于是乐清伸手,突然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途儿,别钻牛角尖啊。”
咦?
问归途一脸的惘然,于是乐清又伸手揉乱了他整整齐齐的头发,带着笑:“你此时既在剑诀第八重未圆满,便应该是多少有了些颖悟,大概是正在断绝七情的时候……途儿,你自立志追寻剑道,便一日日参悟‘大道无情’之理,这很好。可是为师也正要告诉你,大道无情,并非断情。”
问归途静静等着乐清继续,于是乐清眼里带笑,继续道:“大道无情,生育天地。 天地不仁,不是草菅人命,而是众生平等。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途儿,你还要为师再说什么呢?”
似乎明白了,也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你呀……还有路要走呢。”乐清摸了摸他的头,又给他理顺了头发,“多笑,知道么?为师怕是不能再陪你走多久了,你呀……”他慢慢叹了一口气,“不要急,只是,也别让师父不安心啊。”
“师父,徒儿必不负剑门声名!”
“途儿呀,”乐清忽然又笑了起来,“你不是喜欢读诗?你不是最喜欢杜子美的诗?怎么连你一向喜欢的妙句都忘了?”
是……
问归途略是一怔,乐清却只摇头,摆了摆手:“你也累了,回去歇歇吧。至于你清师弟……无妨,无妨。”
无妨?为何无妨?问归途觉得心里脑里都是一团乱麻,直到懵然走出大殿,才发现外面又落了雪花。
他站在檐下,抬头便看到满天的飞雪悠悠落下。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古人曾见,今人亦见。只是古人已经远去,而群山依旧苍苍。剑门亦是如此,掌门和弟子代代更迭,它却依然在这里。雪似乎永远不会停,从千年以前,落到今天。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
他看着满天飞雪,轻轻念出这句诗。
两年后。
夏去秋来,除了千倾竹海仍是苍翠,剑门十三峰均是一片秋黄。去年夏天的时候,掌门乐清真人辞世,走的时候还笑眯眯地握着一束新采的荷花。如今一年过去,又到了忙秋的时候,问归途却在山门外与一个女人见面。
一个极美的女人,也是个极丑的女人。
她的眼里带着秋水,澄澈亦妖娆。身材曼妙,然而脸上却像是被火碱烧过一般,仿佛是修罗恶鬼般狰狞。她用一巾斗笠蒙面,这时候怀里却还抱着个熟睡的婴孩。
问归途只知道三翻六坐,然而这孩子这时候被艾丝穆抱在怀里,他就不知到底是多大了。艾丝穆似乎看出了他的懵然,略是低着头:
“他的。”
这个“他”是指谁,问归途当然知道。然而他却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句:
“真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