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在游戏里亲耳听见了那些话、他这辈子从男人听见的最长一段话,他才有所醒悟,是时候梦醒了。
他错了,所以才要像现在这样,当着吴铮的面,主动举起刀子捅进心里,一刀刀地,将那些腐肉剔出去。
“或许他甚至成功欺骗了自己。给自私自利的狭窄欲望安上一个光荣的名声,想必在走夜路的时候,会更好受一些吧?”向泓轻笑一声,“我是如你们所说的那样,软弱,而且时不时会做些傻事,我也没资格站在这里轻易地评判那个我换作父亲的男人,可是我知道什么才是真的想要救人。
眼里处处装着别人的伤痛,哪怕自己活得也不过如此跌跌撞撞,却还总想着捞别人一把的人。但凡给一点机会,就想冲出去替别人挡刀挡枪遮风挡雨的人。这样的人落在他父亲眼中,或许很天真,从头到脚都冒着一股傻气,可那些于最细微处迸出来的小火花,日积月累的,却真的能让他这样陷在黑暗里的坏蛋,见识到一丝真正的人性曙光。
“想要改变世界,想要改变人类,这样的愿望,我没有资格去否定。”向泓慢慢地说,“然而当真能将这愿望践行之人,必然没有实现这愿望的野心。你难道没发现么,吴叔?对单一愿望过度的执念,这就是我爸想要否定的人性之恶。他这一辈子都没法跳出‘我’这个樊笼,直到快要离开这个人世,还偏要死死抓住那求生的渴望,想踩着别人来苟活。在我眼中,他活得比他鄙视的庸碌众生还要不如。”
吴铮移开了视线:“小泓,你就没有想过,让你父亲这样的伟人活下去,对整个人类来说,是一件好事?”
“好事,坏事,这是由谁来评判的?你要问那些被你们当成实验品的玩家,问问大景吗?”向泓心底里冒着火,一把想将自己前半生相信的东西彻底烧成灰烬的火,“没人有资格把自己放到千百年后,提前去评说功与过。顺便,吴叔,要是你能跟我爸说上话,你可以告诉他,我们也没他想得那么不可救药,不用他急着救也可以活出个还算像样的将来,他不必这么拼命活下去。至于那个C计划,还是暂停了的好,没学好走路就急着跑是会跌得鼻青脸肿的,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教我这一点。”
他说完,嘴角勾起一个锐意尽显的微笑,站直了身体,看了下时间。
“钱益达的新闻稿应该发出去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无数记者想要踏破FREE的大门。吴叔,如果你心里还真的装了一点FREE,而不光光是那个男人不着边际的野心,你还可以最后救FREE一把。主动站出来,关服,对玩家道歉,将这件事结束。FREE不会死,只要有我在,哪怕今天它因为你们跌进了谷底,我也会让它置之死地而后生。”向泓将手在吴铮肩上轻轻一放,“因为,这就是我的理想。”
他不等吴铮表态,便先行转身离开了这间办公室。
来时与走时,他都没有开灯,这或许是这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在一片昏暗中走得这般稳。
向泓走后,吴铮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发出了一声惨淡的笑。
“都看见了么向总?”他低喃着,“你的儿子,他确实长大了,而且长成了与你截然不同的模样。”
几公里外的病床上,木头似的躺着的男人头顶,仪器迅速而无言地闪动了好几下,就像一句怎么都无法传达的急迫叹息。
大毛团号上,浦亦扬其实很清楚地听见了那人最后那句“别去”。
“对不起。”他嘟哝着对那个听不见的人道了句歉,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和船一块一头冲进了那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的虫洞。
在穿过去的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全身过电、头皮发麻的诡异感受,因为确切地说他的身体和头皮根本就不在这里,所以他禁不住担心起了这是不是那不牢靠的连机设备撂了蹶子,他那倒霉催的身体会不会真的给电成了焦炭。
结果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很长或许很短,他这电得浑“身”哆嗦像是一不留神就要灵魂出窍的感觉总算消停了,他诧异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神奇的地方。
说神奇其实也不尽然,因为这地儿他压根就熟悉的很。没有飞船,没有黯,这里是江城大学数学系大楼的楼顶,这不院子里的银杏树都黄得正灿烂。
等等,他想,时间对不上。眼下已经是冬天,前一天刚下过一阵大雨,他们院楼边上那几颗孤苦伶仃的老树,分明早就给扒掉了这层金灿灿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