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寺里香火极旺,达官显贵又多,难免人多眼杂,所以他舍近求远地跑到了长宁寺——前朝的破庙里都是些老和尚,没人认得出他们。
她那时尚且年轻健康,因为刚刚生了孩子,脸上只是有一些些的苍白,在佛舍利塔前稳稳跪下,双手合十,不知道许了什么心愿。
等到去求符,两人这才傻了眼——老谢身居高位惯了,早就不知道钱长什么样。
眼见顾皇后又要哭,他拉下脸来好说歹说,那大和尚见多了骗子,但也被缠得够呛,总算白给了他一块雕工粗糙的白玉鬼。
顾皇后洗了把脸,弯腰把那佛陀白送的玉鬼给小孩子挂上。这小孩子天赋异禀,还没睁开眼,已经学会了皱眉头。老谢靠在门上,一边啃鸭腿一边打岔:“我也要。”
她翻了个白眼,指着玉面上的那张鬼脸,“钱都不晓得拿,你就是这个鬼。”
苍老的皇帝又问了一次:“去哪了?”
谢怀破裂喑哑的嗓音轻声说:“不关父皇的事。”
杨克一托他的手臂,皇帝借力,颤颤坐了回去,突然抬手捂住了脸。
那之后没多久,黎骏归把小女儿送了进来。有了那个娇嗔柔美的姑娘镇宅,他愁眉紧锁了几年,然后就住进了皇宫,紧接着是二十多年的魂飞魄散。
他当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庸俗的小人,但很快就被风发意气抹去了。然而谢怀的存在时时都在提醒他。那孩子微拧着长眉,满脸不屑和淡漠。从小到大如是。
每每看到谢怀那张肖似其母的脸,他脑海里都浮出两个字:卑鄙。
谢怀跪得笔直,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空中某处。
半晌,皇帝放下来两手,面上已经殊无异色,“下不下塔,自己定吧,你这条命,就算自己不要,也有的是人要。虎贲已经集结,高唐军即日北上,有你没你,金陵都还是金陵。”
没有弱巴巴的陇青二军,也有城中正如其名的虎贲军,再不济,还有袁境之承父志领上来的高唐军。这副江山被谢家算计惯了,才不缺一场战役的拱卫,缺的只是一时半刻的拖延而已。
陇青二军用性命堆积出来的功名,只是“一时半刻”。
谢怀“嗯”了一声,没动弹。
皇帝拍了拍扶手,“老杨。”
杨克这才发觉自己在出神,赶忙上前,半拖半拽地扶起他来,让他半倚在自己身上,往出走了几步。
塔顶这层狭小得近乎逼仄,老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返了回来,从袖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琉璃瓶,费力地弯下腰,把那东西塞进了谢怀凉冰冰的手中。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谢怀低头看了一眼。
皇帝吃力地直起身,“你娘走得不好……这样好些,不疼。”
谢怀蓦地抬起头来,几年来第一次盯紧了皇帝的眼睛,猛然想起了顾皇后发丧那日,皇帝隐约是在城楼上聆听一个人的耳语。
……那人须发皆白,慈眉善目,他逡巡记忆,以为那人面目模糊,但那应该是林周。
皇帝从那时就知道。
谢怀带着毒血出生,早年还以为是自己天生缺一口气,时至今日,那点微弱的毒性终于不可避免地露出了端倪。
当年他替母亲下了那个决定,其实并不后悔。但是放到自己头上,私心稍微一作祟,情形就大不一样。
他想建立万世功业,想给大周留下绵延不绝的仁慈,想给那个年轻人再长一点的爱情。他还有可为,故而舍不得学着去死,就算狼狈,也要睁眼怒目到最后一刻。
所以谢怀瞒着——他自己心知肚明自不消说,对宿羽则是觉得没必要给人添堵,他是瞒皇帝。他东奔西走,把虎贲军在全境铺开,替袁家集结高唐军,在陇青二州卑微地猜度着圣心改制,想要他把王位放心大胆地交给自己,让他泼洒开一副如画江山,但是——
他为人君,遥观得沧海,目可断山河,唯独看不到脚下的一片赤忱野心。
因为他知情,所以那个皇位可以给谢疆,可以给谢鸾,甚至可以给谢息,唯独不能给他。天下一得不易,一失却只在一念之间。如果所托非人,便是另外一场浩劫,辜负一生心血。
不给谢怀未必是因为他自己的厌憎,只因为“他不行”。
谢怀在某一个瞬间如坠冰窟,寒气从骨头缝里透了进去。他近乎空洞地移开了目光,转而狠狠地攥紧了那个药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