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温和的狗,不懂得用长嚎来表达自己深沉的悲痛,但在低首呜咽的声音里,绝望浓厚得像一团生铁,每个听到的人,心上都那么沉。
到这里,故事已经足够感人,但是不能解释福福在世上坚持不死的理由。
即使是修行者的世界里,无论掌握多少强身健体,颐养不老的法门,都斗不过自然循环的规律,唯一的例外,是它对某样东西的渴望和期盼实在太过强烈,才能使一具消耗到达顶峰的身体,勉强包围住那颗跳跃的灵魂。
我静静等待这陌生人的叙述。而门外,开始传来哭声。福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刚才给我做检查的那位医生,在帮它做心脏复苏。我心里忽然很痛。
这突如其来的一痛告诉我。福福大限到了。
一把推开那挡住我前路的人,我闪电般扑出去,胸臆间气息流转不畅,隐隐作痛,但我无瑕自顾。雪地里三四人围成一堆,中间传来啜泣,以及福福渐渐湮灭的呼吸。
我分开人群,蹲在地上。
它伏着。头颅安静地搭靠在自己的前爪上,半闭眼睑。大抵是不行了。我知道这是自然寿数之期,强求无用,但实在忍不住伸出手去,希图度入几分能量,这一刻我首次痛恨自己不如白老爷剽悍,能生死肉骨,但令它多延长一刻生命也好。这延长是为了什么,其实我不知道,也不清楚福福是否也做此想,我只是听凭了心里那点本能冲动,干了一件对错不分明的事情。
立竿见影。
福福重新恢复了意识。它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大出所有人意料,乃是“腾”的一声跃起来,调转身体,大步向雪山深处奔去。
我紧紧跟上,那些吃惊的人们也随后而来,但福福的速度竟然快如奔马,数分钟间,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被甩到了遥远的后面,互相嘶喊着拿雪橇车啊,滑雪装备啊,无可奈何地消逝在我回头一望的眼帘里。
大约奔了十分钟左右,离方才的巡逻队基地小屋,大约有十数公里。这个距离不算惊人,寻常开个雪地车就可以做到,但是它选择的路线却堪称险恶,动不动就要从九十度左右的积雪悬崖上一冲而下,跌到贴地,或者连滚带爬。中间还转了几个不可思议的大弯,看起来是直接折回去了,其实拐入了另外的岔道。连我都跟得跟斗连连,骂骂咧咧地抱怨福福这家伙,得点能量就卖乖,老来要多锻炼身体,也不用选择极限运动这么离谱的项目。
它终于停住了。
在一个山洞前。
精确的说,这不是山洞,这是由两块从山脊上突出的巨大岩石交错而形成的一个小空间,奇怪的是,一眼看去,内部幽深隐秘,以我的眼力,竟然完全看不到底。
福福就停在山洞前。凝视那黑暗,尾巴轻轻摇动。它身体不停颤抖,我猜是因为冷,也可能是因为焦灼。
我过去蹲在它身边,摸它的头,轻声问:“进去吗?”
它转过来看我。眼神中,渴望之意火花四溅,烧得我手心穿洞。但它的意思也分明在说,不能进去。
天下哪里有什么地方,我不能进去的?
答案是没有。
所以我进去了。
进入黑暗阴影。进入另一个世界。
我简直疑心听到了背后嘎啦一声门响,下意识回身去看,光明仍然可见,却似也不可及。忍住了走走回头路是否行得通的渴望,我一个踏步向前,空间变化的感觉非常明显,再一个踏步,陷入渐深。波动诀催动,有刻意封锁住的空间结界被强行辟开的——这个地方有高等级修行的非人存在。
连续破开第三层结界,空间波动才稳定下来。四周仍然漆黑一片,无声无息。但在目力所及,很遥远的地方,又若隐若现一丝毫光,犹如珠宝玉器。我逼视着那点缥缈毫光,一步步踏过去,一路安然无恙,死寂无声。直到我终于可以看清楚,那是安置在空中的一个人,青年男子,垂首,赤裸裸,摆成耶稣受难形。他本身并不发光,发出光芒的,是四周如果冻一般将之包裹住的——玉石。
人类对玉的兴趣,一向来很强烈。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出身好成色好,稍有来头的,就是千金之货,最上等的,则根本价值,很少在人间露眼。人们相信,玉可以辟邪,护身,招福,保命,医病,求财……但凡大家没有的,就靠玉来招一招,有得招当然好,万一没有,挂着也不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