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就知道其实他今天又哭了——给人打哭,每周一次,一次半小时,跟候鸟南迁或冬去春来一样有规律。
安无可奈何叹口气,发动车子慢慢离开,实在忍不住,重复那句说了一千遍的叮咛,从口气上,倒更像哀求:“阿落,你要坚强一点。”
孩子露出天真的笑容:“爸爸,我很坚强。”
无论怎么被人欺负或蔑视,心上都从来没有半分阴影,无论多少不如意际遇,仍然如幸运儿般生活下去。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确非常之坚强。
坚强到了可以挑战一切心理学家,让他们的理论统统见鬼去的程度。
忽然就可以很高兴,告诉他:“班上转来了一个新生,今天也有人来接回家”。
十六岁的孩子,周末的必然节目是呼群引伴狂欢。一辆一辆车载满青春开出去,谁耐烦要家里人来接?
唯一的例外,就是阿落。永远孤单地自侧门走出来,走数十米,向等候在那里的老父,扬手。
安慢慢开,跟在周末大街拥挤的车流之后,漫不经心地问:“是女孩子吗?”
阿落摇头:“不不,是男生,今天才转来的,我没有听清楚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指着窗外叫:“就是那辆车,那辆车,来接他的。”
安瞥了一眼,猛然一个激灵。
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一辆极破旧的德国甲壳虫,轻盈地驶过,行进得丝绸一般柔滑轻巧,划开面前空气,如滚烫的刀锋切入黄油。
在离地一米之处。
安眨眼,再张开时候,甲壳虫已经不见踪影。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可以定格阳光下空气飞舞的痕迹,可以辨认阴云之上鹰隼高蹈的翅风,对影像的捕捉和辨认能力,媲美高科技支撑下的第一流数码相机。
在那一瞬间,除他以外没人发现,交通堵塞之上,一辆车忍无可忍地采取了飞翔的姿态,奔向目的地。
阿落也不是例外,很快他就说:“哎,我看错了。”他的脸贴在玻璃上,那外面分明是一辆大红的奔驰跑车。
但他觉得奇怪,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看花眼看得那么离谱呢。”
安手心握紧方向盘,背上不祥的一阵冷。
他们住东区,除了贫民窟以外,本城房价最便宜的一区。在阿落入学之初,负责登记学生资料的工作人员不肯相信他们填的地址:“你们住番兰街十五号?”
住番兰街十五号的家庭,怎么支付得起丝米国际学校的教育费用。
阿落对世事懵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闻言点头:“是啊,怎么,你也住那里吗?”
那中年男子抬起眼看看他,神色轻慢,随即冷淡地说:“这里没有人住那边。”
阿落惋惜地说:“哦,真不好,没有人和我结伴回家。”
安远远站在他身后,眼光穿过阿落的黑发,如他覆盖其上的毕生温柔,日复一日耐心微弱地生长,不曾断绝。
亦不容人伤害。
只是很多时候,最强悍的人,也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
进了门,阿落换了鞋子,直接走向厨房,须臾穿着围裙,探出头来:“阿爸,你想吃什么。”
安把自己丢进客厅沙发里,随手打开音响,传出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纯净如水。
他对食物的要求很低:“三明治吧。多夹点肉。”
阿落不满地叹气:“饮食不平衡对你身体没有好处的,先做个蔬菜沙拉补充维生素吧。”
顺手关了厨房门,随即传来隐约的切菜声。安偏头细细听,节奏精准,快捷而均衡,手腕与手指的力量协调之极,一分的肌肉运转着十分的精力。
阿落十岁那年,第一次尝试做饭,所切出来的黄瓜片,比一根头发丝还要薄,覆盖在瓷盘上,滚开的高汤淋上去,立刻七分熟,香味氤氲,清甜无比。
是用刀的天才。无意轻易飘逸之中,便达到凡人永远不可企望的地步。
虽然用的是菜刀。只是菜刀。
或者在由平凡所主宰的世界之中,这样更好。
安的思绪没有机会飘到更深的所在,已经被阿落打断,沙拉端上来,土豆粒微黄,莴苣叶翠绿,胡萝卜嫩红。三色相杂,覆盖着乳色酱汁,煞是吸引。
唯一的问题是,这三样东西,安一样也不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