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很感激你。”伏伶轻声道。数十名黑骑在他身后凝立不语,手中寒刃映着火光,像是无声的死神。
“魔鬼!——你这个魔鬼!”刘老脸上的皱纹扭曲成夸张的模样,嗓音沙哑得像是在石磨上磨过,“早知你骨子里是个魔鬼,二十年前我就不该把你从雪原上捡回来,我就不该打死那头雪láng,让它把你咬死,就不会有今天!”
“阿爹。”伏伶仍旧平静地看着他,“无论如何,我永远认你是我阿爹。”
“魔鬼……”刘老残缺不全的牙齿不停打颤,只是喃喃地重复着。
“放过他们。”伏伶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而去。黑骑紧随其后,再未回头看上这间酒肆哪怕一眼。刘老瘫坐在地,久久不发一言,身后的妇孺哭成一片。
伏伶在燃烧着火光的废墟中穿行,听着身旁无休无止的杀声和哭声,忽然觉得烦躁,令人牵过一匹乌骝马,跨上马背,朝着城门疾驰而去。
城下数千具尸体堆积,浓郁的腥味凝固在空气中,即使风chuī也散不去。他踏过脚下深红色的土地,转到上风口,那里是九夷的驻军地,依山而建,营帐连成一片,火光通明,中央的帅帐寂静一片,怀英或许已经歇下。他却不是去帅帐,而是径直去了营地最深处,那里地处山脚,显得十分安静。
“我回来了。”他在门口道。随后里面亮起了灯,仆役们撩开帐帘,躬身将他迎入。这两个仆从是始终待在帐中的,他们几乎从不离开,且都配着兵刃,身怀绝技,只因这里住了一名囚犯,他是如此重要,乃至于容不得半点闪失,只能严加看管。
他矮身跨入帐中,只见一人背对着他而坐,肩背挺得笔直,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其中隐隐掺杂着几丝霜华。不过年方弱冠,他已有了白发。
伏伶从仆从手里接过一坛酒,正是他曾经赠过陈忆安的酒,泛着清冽的香气。他随后接过酒盏,斟了一杯,坐在陈忆安身边,笑吟吟地将酒递到他手里。
酒是好酒,也确有调理气血的功效,其中却下了一味毒,来自九夷王室的秘毒,连续饮用七日,就能让人四肢无力,jīng力尽失。
陈忆安虽无伤无病,可现在的他已连刀都提不起。
他接过酒,一饮而尽。
“今天我见到阿爹了,原本打算把他接到九夷去养老,可他不肯,还护着一群女人和孩子,我只能又放过了他们。唉,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想想还有些舍不得。”伏伶道,像是在和他聊一些家常小事。
“你在这里这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像哑了一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气极了,怨极了我,也恨极了我,因为你是南泽人,我是九夷人,那些死去的人,在你看来是父母兄弟,在我看来一文不值,所以你心里不痛快。”
“我原本是不想这样的。只因你怀疑到了我,我再藏下去,迟早有一天会bào露,所以只能如此。你还记得我曾经在胡杨坡和你说的话么?我宁可我们一走了之,你也不要为你的南泽奔忙,我也不要为九夷卖命,我们找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找个南泽和九夷没有仇恨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可你拒绝了我,没有一点犹豫。”
“所以现在的一切,是我们两人一手造成的,谁都不该怨恨谁。”
他坐在陈忆安的身边,靠得很近,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像是曾经亲密无间时那样。
“我和你说个故事吧。”他的嗓音低沉下去。
第16章 往事
龙胤三十七年,冬。
千丝城从未经历过这种严寒,那种寒冷像是要将人的灵魂都冻住。□□的土地上结了厚厚的一层白霜,死人的血在流出身体之前就凝结成冰,因此路上躺着的那些人看上去都像是睡着了,闭着眼睛,面色青白。事实上很多人都是在路途中睡了过去,就再也没有醒来,疲劳、饥饿和严寒,不断地摧残着这片荒原上仅剩的生命之火。
就连野shòu都绝迹了。一开始他们还能打到鹿,用鹿ròu混着冰雪饱餐了一顿,连鹿血都被人抢得一丝不剩,剩下的骨头成了拐杖,支撑他们继续这场没有终点的跋涉。
在这漫长的迁徙队伍中,有一户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人家,女人拄着鹿骨,穿着厚实的鹿皮短靴,男人腰上配着一把匕首,背着一个孩子,孩子的小脸冻得通红,两手拢在嘴边,不断地朝里哈气,白雾在他眼前凝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