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旧事_作者:酒眠花(4)

2017-12-10 酒眠花

  夜色深沉,烛火幽微。外头狂风仍在呼啸,四周的窃窃私语也停了,几个朔方军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陷入深眠,就连那刘老儿也抱着胳膊歪在墙上一动不动。屋子里充斥着风声和鼾声。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想着自己的心事。

  龙景十八年,夏。

  长长的队伍在荒原上蔓延开去,烈日当空,晃得人睁不开眼,灼热的风chuī得人嘴唇gān裂,脚下的沙砾gān燥而滚烫,蒸gān了天地间一切水汽。衣衫褴褛的人们相互扶持着在这片漫无边际的荒原上行进,而他也是其中一员。

  从江南一路行来,已有三月,其中艰险劳苦自不必说。他自幼习武,年轻力壮,勉qiáng还支撑得住,但与他同行的那些人就不一样了。押吏都配着鞭子,见谁慢了脚步,上去动辄就是一顿笞打。天gān日烈,押吏即使配了水囊仍需不停地舔舐gān燥的嘴唇,叫苦不迭,便把焦躁都发泄在这些流犯身上。自从进了荒漠,四百多人的队伍便开始不断减员。

  他起初没少挨打,但渐渐地放弃了抵抗,因为这根本没有用。父亲被打为jian党,一纸命令从永安城的王都下来,根本没有给他们任何辩解的机会,阖府上下就已经被押上了囚车。男丁流徙三千里充军,女子发卖为奴,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偌大的陈府不复存在。这些押吏不过是收钱办事的蝼蚁,既不能上达天听,也无权照顾流犯,不将他当街打死已是莫大的幸运。

  “忆安,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他记得母亲坐在囚车里,昔日显赫的贵妇人云鬓残乱,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那是他与家人最后一次见面。他记得这句话,所以他硬是走过了漫漫三千里,到达了这极北之地的朔方城。

  三个月没有沐浴,浑身上下早已脏污得看不出人形,他在军营里唯一的一口井边打了桶水,兜头淋了下去,又打了一桶,看着水面上的自己发怔。倒映出来的人影两颊凹陷,双目无神,头发乱得像是路边被马蹄践踏过的茅糙。他忽然失声痛哭,把头埋进水桶里。

  “新来的,集合了!”一个穿着朔方军服的老兵“梆梆梆”地在门上敲了三下,看见他的模样,三两步上前,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妈的,这里淡水金贵得很,不是像你这么làng费的!”

  陈忆安抬起头来,一双通红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老兵看了他一阵,摇了摇头,又道:“算了,给你一刻钟,不按时集合,可是要军法伺候的。”

  他好容易平定心绪,行尸走ròu一般来到校场。新来的人乱哄哄地挤作一堆,不懂得如何列队,看得一旁的几个老兵连连摇头,忍不住上前推搡。那些流犯个个面有菜色,生不出反抗的力气,半晌才歪歪扭扭地列出几个纵队,垂头丧气,像一支打了败仗的残军。

  “统统站好!”一个老兵呵斥道,“唐将军马上要来了!”

  陈忆安微微一怔。镇边将军唐朔风,这个名字他有所耳闻。唐朔风的父亲便是南泽大将军唐弋,曾在边境立下大功,回朝后手握大权,混得风生水起。但他生个儿子偏偏是个怪胎,放着锦衣玉食不要,竟然自请戍边,在边关一待就是七年。陈忆安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好奇。

  烈日下站了片刻,只见一名身披甲胄的年轻将军缓步走上点将台。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紧抿着唇,一副坚毅的模样。他的腰间配着一把做工jīng良的长刀,刀鞘上镌刻着云纹,定是出自永安城铸刀大师之手。他在烈日下站定,扫视了一圈这群流犯,开口道:“我知道,站在这里的人,不是个个都有罪。”

  第一句话落下,下面已经窃窃私语起来。对着一群流犯说出这样的话,放在永安城里,恐怕这个镇边将军当即就能被免职。可他就这么说了出来,云淡风轻,仿佛是一句常识。

  “肃静!再有喧哗,军法从事!”当即有人斥道。

  唐朔风耐心地等待下面安静下来,继续道:“我不管你们有罪还是无罪,来了这里,都是朔方军的一员。既是一员,必须知军法,守军令,不得相互内斗,不得侵扰百姓,如有违者,法不容qíng。不管之前犯过什么事,有过什么样的过去,都一视同仁。明白没有!”

  下面鸦雀无声。唐朔风又问了一遍,这才稀稀拉拉地响起了“明白”。

  “我知道,你们来了这里,都以为已经没有回去的希望。这点我无法作主,但是,”唐朔风静了一会儿,“这里不是死地。你们也不是闭目等死之人,你们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