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这样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有震惊,有不解,也有渐渐升腾起来的痛惜与惶恐。
“你怎么了?”殷琦心中仿佛有一块什么被剥开来坠了下去,“阿宁哥——”
这么大了的人了,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还叫他阿宁哥。杨世宁这会确信他面前的是真正的殷琦了,睁开眼盯住他: “陛下来了。”
殷琦呆呆地嗯了一声。
杨世宁抹了一把脸,开口道:“臣要告辞了。”
殷琦有些慌张地问他:“你去哪?”
“不知道。”
曾经的少年将军对着他的陛下笑了一笑,咧出一口整齐牙齿,笑过又在飘雪里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要走?”
于是殷琦只好顺着他的话问。
“臣不配在这里了。”杨世宁理所当然地回答。他的神qíng这会彻底平静,连语气也再无波澜,“臣既不能忠君,也不能事亲,二十天前就该死的,本来就不应该苟活到今日。但是臣是个懦夫……
“连死都没敢。”
“……你不要——不要……”
殷琦这时候终于被恐慌包围。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将会彻底失去杨世宁,跟任何一次的以往都不一样,因为当他说不要的时候,对方竟然不再有任何犹豫地转身往离开的方向走。
“杨凤钧,你回来!!!”
殷琦高声喊道。杨世宁听到这声音,脚步顿了一顿,又转回身来,走到殷琦面前,轻轻弯下腰。殷琦似有所悟,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杨世宁竟真的拥抱了他。他抱得很紧,也不管是否合乎规矩,就只是那么紧紧地抱着,令殷琦觉得自己几乎要被那冰冷的怀抱吞没进去。
“阿宁哥,你留下来,就当为我留下来,不可以吗?”
他试探着问。
“陛下……你放我走吧。”
但他得到的回答只有这一句。杨世宁的声音轻而又轻,还发哑,在殷琦的耳畔像蝶翅一样扑闪着飞过,随即跟着消失的是那个冰凉的、熟悉的怀抱。
那天夜里,杨世宁离开了尚书台的内门,竟还一步一步走到了院门口。殷琦也好崔道之也好,竟然默契地谁也没提要如何处置他的事qíng,只是派了人将他送回家去。
他从高烧中彻底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翌日huáng昏。
帘外的光是暗的,没等他对着窗fèng发一会呆,就已经黑了下去。他看了这黑夜一会,忽然猛地起身,对那伺候他的侍女道:“去备马,我要出门。”
天黑了,城门也关了,但还没到宵禁?他估算不清,也不想估算,只自顾自勉qiáng骑马,忍住疼痛,一路往城门奔去。
但没有一个守门吏肯开门放他过。
京城那扇红色的、高大的门在他眼前合着。在那门的衬托之下,不仅是他自己,连那守门的侍卫都显得十分渺小。
杨世宁愣了片刻,低声说道:“可是我要出去。”
门吏没听清他说什么,见他也没穿官服,越发不肯开门,只问他道:“你出去做什么?”
我就是要出去。
杨世宁在心里喃喃了一遍。在那瞬间有一股奔腾的血流涌上脸与头,他分不清是为了什么,只感到一阵战栗的兴奋。
“我们走。”心在怦怦跳动了,他低头对自己的坐骑又重复了一遍,猝不及防地扬起马鞭,向大门冲去。
那气势太过迅疾,以至于门吏没有一个敢挡或者记得拦在他面前,一切人左右闪躲着等在一起,怔然地听见一声撞击的巨响。
血溅开的时候,那匹马最后惨烈地嘶鸣了一声,引得门吏们呆呆地望向那处。
冬夜里触目血污凝如红泪,城外不远处的寺庙里正响起除夕夜被信众不断敲响的晚钟。
第二十九章 明日新chūn到何处
崔道之睁开眼的时候,只听到一片晚钟。
京中从前朝起寺庙众多,数不胜数,到除夕之夜,信众纷纷敲钟祈福,城内城外断断续续连成一片。他向来不信这些,但此刻听得也有些恍惚。
他眨眼清醒了一会,一边问是什么时辰一边回想,甚至竟觉得不大能记得清前夜的事。慢慢地,才想起来昨晚上夜宴、杨世宁敲门和后来种种,想起收拾好残局之后宫门早就落锁,他是今天清晨才从宫城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