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西米努斯和其他的人一样,虽并不全然能了解他话中的意思,但是全都认真地谛听。有时候他心底也有阵阵的恐惧。他其实非常明白,人人都明白,塞巴斯蒂安所说的“他”叫什么名字。塞巴斯蒂安是基督徒。罗马人不能提“他”的名字,因为这个信仰——罗马绝不容许。罗马既已把他处死,当然也能把他的信徒处死。一代代恺撒下来,他的殉道者的血流满山谷。人人远远听见食尸鹫鸦的鸣叫,都不敢接近。但是他们看见了塞巴斯蒂安平和微笑的面容。他们不明白原因,但能知道他的心中从来没有恐惧。马克西米努斯从他的笑颜里觉得,他甚至是在期望,等待。当他确认这一点后,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那天傍晚的时候,马克西米努斯追上了他的队长,他渴切地望着他的眼睛,急促地说:“塞巴斯蒂安,我该怎么做?我想认识‘他’!我想和‘他’说说话!我想像你那样追随‘他’!”塞巴斯蒂安看着他,沉默地等他平静下来,对他说:“这很艰难,也很简单。因他,你肩上要承担重荷,可能会流血,也可能会死亡。你准备好了吗?”马克西米努斯哭了,在他面前跪下,用力点着头。于是塞巴斯蒂安温和地微笑,把手放到他额上,覆了一会,又持住他的臂膀助他站起来。
“不要对我下跪。你只要信他,和我一起祈祷。”
后来,近卫队的许多士兵与他们的长官一样信奉了基督。在他们劳累一天过后,他们这些士兵聚集在秘密的会所里,或gān脆是huáng昏时静寂的糙地上,手挽着手说“尔旨承行于地,如于天焉”。塞巴斯蒂安祈祷的样子很美。这与在训练场上she箭时的美是截然不同的。后者的美是时时流动的海风,其中充满了压迫xing和胜利意味的力量。而祈祷的美是平和,是宁静,是安详。那位在挽弓时像要把所有元素都波动得跳跃逸歌的年轻人,现在竟然能使万物屏息停滞——只要他念出一句话。
罗马城就像她传留给世人的容貌一样。宽阔的道路上垫着铺街石,浴室、剧院和竞技场上挤满了仲夏节里享乐的人群。他们黑色的眼睛享受着石雕和壁画的jīng美,长袍下露出的象牙色的皮肤沐浴着地中海慷慨的阳光,浓郁的ròu香和酒香在口腔里dàng漾,闲逸的音乐充斥着耳朵。日日都是盛大的庆典。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在这里浸yín得敏感又麻木,但是罗马人都会认为,除了罗马以外,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地方享有如此大的祝福了。但是曾有谁注意到,当灿烂的太阳即将要沉下台伯河的时候,有那么三两个或是一小群人披着破旧的斗篷,遮住面孔,唇间低吟着祈求平安的圣句,或是对这个背德之城的咒诅,急急匆匆地穿过寂静的窄巷,在某个毫不起眼的门扉内或是人迹罕至的墓xué口一闪而入呢?
是的,他们使太阳沉落了。在地下墓xué的秘密甬道里,马克西米努斯惶恐地紧紧拽住塞巴斯蒂安外袍的衣角。他们脚下趟着浑浊的污水,层层堆叠起的腐朽头盖骨在火把的照明下散发出生命的狰狞,浓烈的尸臭几乎要让马克西米努斯窒息而倒下。然而最要命的不是感官的惊吓,而是他在灵魂里感到了毁灭的笼罩。“……这里是地狱么,塞巴斯蒂安!”他痛苦地掩住口鼻,用呜咽的声音说道,“你所讲的地狱就是这样的罢!”
“不是的,我的兄弟,”他听见塞巴斯蒂安在黑暗中回答,“地狱不意味着被尸体和昏暗环绕。地狱的意思是被弃,是永罚,是绝望。你看我们在这个可怕的地方穿行,因前人的死而颤抖;但是我们手拿着火把,我们用光照亮道路,这道路可以把我们带到死亡战胜不了的地方去——所以就算在这里,我们还有希望……”
这时他们来到了甬道尽头,眼前出现了宽阔的门dòng,由此进入了一个豁然旷达的密室。这里点起了蜡烛,空气中的腐烂气味被焚烧的浓烈rǔ香覆盖。四周的墙壁不是由石块,而是由层叠平躺在架格上的骸骨筑成的。举目仰望,在穹顶和墙壁的jiāo界处绘着模糊的圣像。“这是我们的会所。”塞巴斯蒂安对他说。室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把遮掩面容的罩袍脱下,马克西米努斯惊奇地发现里面有衰弱的老者,有面容突兀的非洲奴隶,还有蒙着头巾的年轻女人,牵着瘦小的孩子;还包括他和塞巴斯蒂安——这是怎样的一群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