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赫然是一块灰白色的碎片。
“……”
天迩岐志眯起眼睛,仔仔细细看着那孩子的脸,似乎想从五官中找出和记忆重叠的光影。
然而那孩子只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十分疏离,半晌他才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抬起头,迎着天迩岐志的目光回视而去。
那一瞬间蝉鸣远去,周遭化作浓稠的静寂。
新年夜的钟声伴随烟花响起,光芒将黑暗深处瞬间映亮,随即湮没于无边的长夜中。
天迩岐志走上前,笑着用汉语道:
“你好,又见面了,讲师君。”
那孩子漠然地看着他,眼珠如同万丈死水的深潭。
半晌他才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站起来,转身踩着木阶,走进了大屋。
天迩岐志怔忪片刻,嘴边那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消失了。
半晌他摇了摇头,举步走上台阶。
外面阳光灿烂,大屋却昏暗而yīn沉。四面窗户都用暗色的窗纸贴住了,空气中飘浮着终年煎药留下的气味,丝丝缕缕萦绕不去,仿佛连墙壁和地板上都深深渗进了某种发霉的、疾病的气息。
两个小童守在内间门外,见天迩岐志来了,深深鞠躬后拉开纸门。
内室里药味更浓重,只见一个赢弱不堪的老人歪在病榻上,相田义跪在旁边,深深地垂着头。
那个小孩面无表qíng地跪坐在屋角,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从他那个角度应该可以看到天迩岐志进来了,然而却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天迩也来了,那么便说正事吧。”
天迩岐志走到相田义身边,同样跪坐下来,欠了欠身道:“掌门大人。”
掌门布满皱纹的嘴角无力地扯了扯。
“密宗门近几年来日益昌盛,而我渐渐时日无多,很想在临去之前将身后的事务jiāo托给可信的人。思来想去,你二人都是我的弟子,不论决定是谁,都对另外一个不公平。”
掌门顿了顿,嘶哑地咳了几声。
早年首屈一指的yīn阳术士,已经被多年的疾病掏空了身体。他的脸色青灰,老态毕露,浑浊的眼睛半阖半睁,身体仿佛只剩一层皮挂在骨架上。
天迩岐志垂下眼睛,余光瞥了屋角的孩子一眼。
掌门的身体,是从六年前,炼制yīn阳两面魂时开始衰败的。年轻人死去的那个冬天,掌门使用了很多禁术来突破yīn阳两界的天堑,后来又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占卜返生之魂落在何方,从那时起,便江河日下,无力回天了。
这也许就是代价吧,天迩岐志想。
从第一张牌倒下起,一切便接连坍塌,所有因果都走向那个最坏的结局,直至再无挽回的余地。
“掌门并无大碍的,只要稍作休养,一定还能……”
掌门摆了摆手,相田义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考虑良久,决定还是将选择的权利jiāo给八咫镜。”掌门顿了顿,道:“兰玉,过来。”
那孩子起身走上前,向病榻欠了欠身以示行礼,然后重新跪下,默不作声。
“他叫颜兰玉,是四柱八字、yīn阳双魂都符合八咫镜心的人,我yù将他留给下一任掌门为小姓。”
掌门又咳了几声,嘶哑道:“兰玉……你便从选择一个来侍奉吧。”
相田义完全没想到是这个走向,面孔瞬间几乎变色,但紧接着又压制住了。
连天迩岐志都倍觉意外,不由微微挑起了眉毛。
房间内昏暗微凉,窗外传来模糊的蝉鸣。屋角的熏香散发出袅袅白烟,而在门帘后的茶水房,煎药咕嘟的声音轻微传来,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涩腥咸。
颜兰玉的侧脸十分静默,只垂眸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
他的指尖几乎是透明的,昏暗中仿佛泛着难以辨认的、非常细微的光泽。
所有人都没说话,一时间空气仿佛静止,窒息的沉默如cháo水般淹没了每一个人。
颜兰玉的身体动了动,却是略微偏移了一下,向天迩岐志的方向俯下身体:
“我选择侍奉这位大人。”
仿佛定时|炸弹计时归零,刹那间相田义勃然变色,猛地起身:“等等!我不能接受——”
然而掌门衰老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隐隐含着威胁:“相田。”
“……”相田义剧烈喘息,半晌才好不容易平复了不断起伏的胸膛,咬着牙硬生生bī自己坐下。
颜兰玉那句话出口时,天迩岐志一开始也有些诧异,但转瞬间意外便化作了饶有兴致。
他上下打量着颜兰玉,仿佛初次认识他一般,连眉梢眼角最细微的表qíng都不放过;然而颜兰玉的脸上什么神色都没有,他望着空气中漂浮不定的微尘,半晌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