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千言万语,唯有那句“将来如何收场”顾昀听进去了。
顾家世代封侯,又是皇亲国戚,权贵起落,宦海沉浮他见过很多,权臣悍将的下场他也心知肚明,哪怕是天潢贵胄,风头太盛,便能躲开当权者与chūn秋笔的秋后算账么?
“退不了了,”好一会,长庚才低声道,“吏治改革的第一刀已经出去了,相当于给人刮骨疗毒,皮肉都已经划开……此时打退堂鼓,是让他皮开肉绽地待着,还是再给重新缝上?”
吏治改革只是第一步,倘若只将其视为推行烽火票的手段,只到这一步便止步不前,来日战后……甚至来不及等到战后,朝中必回产生人人争抢烽火票的局面,到时候不但贪腐也会蔚然成风,倘若没个明白人把关,恐怕烽火票最后也是一文不值的下场,大梁恐怕会死得更快。
顾昀抱着他的手一紧,长庚再睁眼时,眼中血色与重瞳已经系数褪去,他忽然一翻身,有些笨拙地将日思夜想的人压在柔软而轻薄的锦被上:“子熹,你知道什么是乌尔骨吗?”
顾昀微微一愣。
“乌尔骨是一种邪神,也是蛮人最古老的一种诅咒,当他们举族覆灭时,就会留下一对孩子,练成乌尔古,这样炼制的人有举世无双力量,必会带来腥风血雨,天大的仇人也能终结。”长庚伏在他身上,言语间胸口微微震颤,而他的声音温润如昔,只是带了一点说不出的嘶哑,“胡格尔临死前对我说,‘我一生到头,心里都只有憎恶、bàonüè、怀疑,必得bàonüè嗜杀,所经之处无不腥风血雨,注定拉着所有人一起不得好死,没有人爱我,也没有人真心待我’。”
顾昀微微抽了一口凉气,他以前总觉得长庚少年时心思太多太重,里头藏着无数弯弯绕绕,让人摸不清头脑,却不知无数弯弯绕绕后面,竟然还压着这么一句诛心的话。
“可是有人爱我,也有人真心待我……是吗?刚才是你把我叫回来的。”长庚低声道,“她从未有一天给过我温情,我也绝不会如她的意,你信我吗?子熹,只要你说一个字,刀山火海我也能走下去。”
☆、第79章 jiāo心
他贵为雁亲王,统领军机处,然而每每从秀娘烙入他骨髓的噩梦中惊回,心里可想可念、可盼可信的,却始终只有一个顾昀。
一个人的分量太重,有时候压得他重荷难负。
了然大师有一次对他说过,“人之苦楚,在拿不在放,拿得越多、双手越满,也就越发举步维艰”,长庚深有所感,承认他说得对,但一个顾昀对他而言,已经重于千钧,他却无从放下——因为放了这一个,他手头就空了。
一个人倘若活得全然没有念想,那不是要变成一条忽悠悠任凭风chuī的破旗了么?
顾昀抬手拢住他的肩,轻轻地在他的肩颈处敲了一下,长庚吃痛,却不躲不闪地看着他。
顾昀:“我为何要让你走刀山火海?”
“我想有一天国家昌明,百姓人人有事可做,四海安定,我的将军不必死守边关,想像奉函公一直抗争的那样,解开皇权与紫流金之间的死结,想让那些地上跑的火机都在田间地头,天上飞的长鸢中坐满了拖家带口回老家探亲的寻常旅人……每个人都可以有尊严地活。”长庚握紧了他的手,将五指探入他的指缝,亲昵地缠在一起。
顾昀一呆,这是长庚第一次跟他说出心中所想,说得他都有些热血难抑。
可惜仔细一想,无论哪一样,听起来都像是不可达成的。
“我可以做到,子熹,你让我试试。”长庚低声道。
既然他身负“邪神”之力,难道不能试着扒开血色的世道,开出一条前所未有的凡人路么?
那一年在雁回镇上,十三四岁的少年也曾对不过弱冠的年轻将军吐露过不枉此生的愿景,当时尚且轻狂未褪的顾昀当面泼了他一盆凉水,冷漠地告诉他“英雄都是没有好下场的”。而今,huáng沙大漠几遭,宫阙天牢往返,顾将军自己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英雄都是没有好下场的”,他却无法再对长庚说出一样的话。
将心比心,如果此时有个人指着他的鼻子跟他说:“顾昀,你就快点滚回侯府养老吧,活到现在算你运气好,再不抽身迟早有一天你得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