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侧不见天日,另一侧还是偏殿之中,天光明亮,神像之下,辜浣道:“你曾问我,萧尚酏凭什么一封信让我割舍亲友,远嫁南楚。其实他并不曾与我谈‘qíng’,我与他一开始也不是夫妻之qíng,他给我的信里只有八个字,那八个字是……”她一字一句道:“‘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而她回他什么?她也回寄他八个字,“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的道得不到施行,因此意气消沉,说想要乘舟去海外。她却是因世上王道不能施行,乘舟渡海,从海外仙山投身凡尘俗世,明知道不能行还要去践行她的道。
乐逾脸色如何变,她如若不知,仍道:“你不信世间有明君,不愿世间有君主,我想要的,却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是海内有一仁君,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我与他之间其实不如你们所想,我当他,是当世之周公,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而他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偿。”
是知遇恩,是投明主,是君臣和,纵九死无憾。可她与他一男一女,世人便以qíng爱二字擅自度量。辜浣本已打过许多次腹稿,只道有朝一日倾倒心绪,必要能将种种遭遇做笑谈,说到这时,面上不见悲切,却眼中落泪,热泪沾襟。
萧尚酏之死是她眼中血、心头泪、平生痛。她以袖覆面,落泪笑道:“从小到大,人人皆以为,我若喜欢什么,一定是某个样子,譬如我喜欢那阙词,一定是喜欢‘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一句。但我曾告诉过你,又也许你也忘了,我喜欢的,是那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不恨我不早生几百年,见不到古人的狂态,而恨古人没有晚生几百年,使我可以吐露满怀狂心。当世的男人少有相信女人可以如此张狂的,更不能信一个女人可以心如铁石去发一个宏愿。
牢狱之中,寿山王看向两个狱卒,一个太监,却生出一种畏惧,若他不赴死,这些他视若蝼蚁的人就要冒犯他,向他口中灌毒酒。
于是他自行端过那杯酒,却捉住酒杯,盯着萧尚醴,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他是个孽种,知道父皇视他如他视旁人,都是蝼蚁,知道他自十几岁起,疑心母妃之死,便夙夜难寐,噩梦惊醒,苟延残喘甚至贪图天下,终究难逃一劫。
萧尚醴却蓦地展颜一笑,道:“知道什么?”他挥退诸人,靠近石牢铁栏,道:“其实我不知道。”
寿山王瞳仁猛然收缩,萧尚醴对他道:“我信口一提,不想六哥竟当真了。六哥不会是因为信我说你不是父皇的亲生骨ròu,又错信和妃娘娘是被父皇所杀的传言,这才仓促起事,自取灭亡?未免可笑。”
寿山王全身僵硬,过了一刻,才仰头大笑,笑个几声已有癫狂之态,将毒酒喝得涓滴不剩。他至此才明白过来,为何近日一查母妃之死,那些多年来苦苦追查不曾查获的疑点就都涌到眼前。竟是这九皇子一早知道他疑心母妃之死,故而放下毒饵,不费chuī灰之力便使他作茧自缚,可静城王掐准,这盘设计最yīn毒诛心之处,是他无论如何怀疑,都不能与父皇对质自己是否是亲生,或是母妃是否被父皇杀死。这一局他全无办法破解,唯有死路一条。
而偏殿之内,乐逾道:“这就是你要的,如薪池所言,你一生怀抱,是青史留名?!”
辜浣闻他动怒,却眉间一松,道:“青史留名是男人的把戏,我不屑为之。我曾经不解——在为阿爹翻案以后,我才发现,我不想做男人,更不想与他们争什么青史一席之地。”她缓缓道:“我只是有我要做的事,我与许多男人并无分别,是天下间第一等自私自负之人,母女,姐弟,师生,朋友,夫妻的缘分,都只到一半,就不得不为我要做的事qíng割舍。”
只听她道:“‘知我者,二三子’,义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薪池也知道,所以从来不顾我。你却是不知我,或是不忍知我。你若知我,就应知我不配你待我如此。我不求青史留名……”她竟一笑,道:“你们说青史昭昭,可这古往今来,男人写就的青史,还不配留我的名。”
乐逾退后一步,道:“好。”他又退后一步,看这偏殿之内,香案后两个蒲团,其中一个上跪坐着一个优柔文弱的女人。人言男儿如磐石,女子如蒲糙,她却是身似蒲糙,心如磐石。乐逾又道:“好。”那一声低沉,她指掌颤抖,背影却看不出,就在她身后,偏殿大门dòng开,骤然之间乐逾踪迹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