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那仆妇婢女过了半日,渐渐地恢复神智,半夜烧水听吩咐,如今一边啜泣,一边通红着眼为那死去的婢女收殓。
青松岭被晨风拂过,黎明里山林不语,天地寂寞。那僧人仰头四面环顾,抱着眼都睁不开的初生婴孩,如捧一只大手一捏就会碎的玉碗,护在胸前,唯恐他有失。
半柱香后,追上却已迟了一步,林中浓重血气弥漫,气味腥臊,不是人血。地上一团庞然大物,huáng澄澄的皮毛已被血染得猩红。那一动不动再没生气的皮毛旁,站着个高大的男人,如山如渊,已经收剑入鞘,回头对那僧人一笑,眉眼俊朗,半张脸与一侧肩头都溅满shòu血。
乐逾道:“大师来迟了。”他反手抹去铺头盖脸的腥热shòu血,那僧人定定看着他,即是忏悔又是消沉。
乐逾右颈,血下竟有一道利爪留下的浅浅伤痕,虽然短而不深,但方才竟险恶到猛虎的齿爪与他的咽喉只在咫尺之间。
那僧人踉跄倒退,抱着怀中婴孩,悲哀万千,yù张口念经,又是超度谁,那猛虎nüè杀的少女,死于生产的女子,还是这刚被屠杀,虽做下孽,却也在佛法下一视同仁,可以被超度的野虎。
那僧人嘴唇颤抖,苦涩道:“千错万错,是贫僧的错。贫僧急于求成,没有以佛法驯化猛虎,而是以‘降魔印’威慑,使它不敢在檀越面前放肆……若是贫僧以身饲虎,便不会有今日事。”
乐逾道:“大师渡它不成,它野xing难驯,bào起伤人,与大师何gān?换言之,大师渡我不成,我哪一日入魔,死在他人之手,也是我因果注定,绝无怨言。”
他从那僧人手上接过婴孩,那婴孩擦去周身血水,静静地不吵不闹。乐逾道:“与大师缘尽于此。”
那僧人仰天长喟,一张悲悯的面庞上流下泪来,却无话可说,只道自己佛法太浅,救不了这来日中至关重要,如今却已走火入魔,江湖中年轻人里的佼佼者,愧对这位苦海之中的檀越,也愧对天下人。他独立于此,待乐逾走后,再不回挂单的寒松寺,而是反向朝南下山,不知所踪。
十日后,寒松寺上。
香火并非日日鼎盛,香客也少,寒松寺最有名处,是昔日周天子之母也曾寄骨于此,点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修三座金塔供奉。
如今虽说佛门再不如当初南朝四百余间大寺的盛况,若是笃信佛教的达官贵人死后,仍会到寒松寺中慷慨施舍,点长明灯。
一个长相清秀地知客僧走入jīng舍内,合十一礼,道:“师兄,有施主想在寺内供往生牌位并点灯。”
那师兄站起身来,皱眉道:“这样的事也来问我么?”知客僧低声道:“那施主……请师兄移步,亲自去见罢!”
那年轻僧人听闻是前些天斩杀山中猛虎的施主,暗暗一惊,还是去了。却见佛殿之中,三个蒲团前,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背对他站着,双目直视高达殿顶的金身佛像。
年轻僧人道:“这位施主要供往生牌位并在小寺点长明灯?”
乐逾并不回头,道:“huáng金百两,明日送上,为贵寺诸佛像重塑金身。在下只想为一对母女立往生牌位,想必贵寺不会令在下失望。”
他一身布衣,那年轻僧人却不敢疑那句“huáng金百两”,怒气傲气全数消散,迟疑道:“不知施主要为哪家的夫人、娘子立位,又要点多少盏长明灯?”
乐逾沉默望佛像眉眼,人死后,他记得季玉壶曾说过,其母几次对她提起寒松寺,却因卑微贫寒,不敢奢求被供奉于此。
季玉壶之母只是妾侍,无名无份,她本人亦不愿嫁给乐逾,做那乐门季氏。他道:“不是哪家夫人娘子,只是犬子之母与他外祖母。”
那年轻僧人暗生厌恶,竟连妻子都不是;、 无媒苟合,然而看在huáng金份上,道:“即如此,施主要为……这对母女立往生牌位是可以的,也可在偏殿点一人九盏共十八盏长明灯……”
乐逾道:“在下听闻贵寺可点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
那年轻僧人忍了再忍,不忿道:“本寺虽小,却还有骨气!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非十分尊贵之人点不得!商贾出身布施再多huáng金也绝不能——”
乐逾本不信神佛,这番前来只求为那位季姑娘多做一件事,圆她心愿。却恰在佛像面前,见识佛门中这样一位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