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道:“十六年前,我也就十四岁,那年才入冬,有个少年人牵马入城,我看他衣衫褴褛,马也瘦骨嶙峋,就想给他吃餐饭,他明明已经饿得不行,眼睛却亮了,问我:‘不吃饭,喝酒行吗?’还改诗说‘古来圣贤皆放屁,唯有饮者留其名’。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人,就跟他说,我请你喝酒,也请你吃饭。那一餐里我问他:‘圣人的话就这么不可取吗?’你知道他说什么,他对我这一问又是大笑,仿佛我问了很不该问的话,然后说:‘圣人的话确实没什么可取的,可取的唯有一句,还是曾点说的——你猜是哪句话?他说的居然是——暮chūn者,chūn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说人生当如此!不过是来世上走一遭,来时风乎舞雩,归去时纵是赴死也要歌咏尽兴,如此一生,才叫畅快!’”
侯庸说到这里,仍是深觉当日的少年一言一行,有古人之风度。在场诸人却纷纷在想,当日当时的少年,那种刀光剑影里狂言大笑的酣畅,岂是人人都能有的?
却听有人突然出语,音声低沉醇厚,道:“记得他种种妄语,却偏偏忘记他说过,一饭之恩,必有相报之时。”
说话之人坐在角落,背对火堆的yīn影里,他不说话时无人察觉,一旦开口,便是所有人都看见他。那个男人身材高大,在这火光下,看后背只见鬓边有白发,年纪如有四十多岁,转身才见他不过三十岁,生得异常英伟。站起身来,径直推开客栈大门,客栈外已被重重围住,风声飒飒,大雪纷飞,片片雪花落在弓弩上。他一双眼睛在一众埋伏的明鉴司下属身上扫过,隔上十丈,众人都觉得:他看到我了!便隐隐有些惧怕。
客栈内诸人都心知他是谁,客栈外雪被chuī入,梁晚尘也心思电转,瞬间想通明鉴司为何按兵不动,因为蓬莱岛主乐逾在此——若无十成把握,怎敢突入。毕竟蓬莱岛主一人一剑便曾阻水军于海上。
她此时心如止水,见乐逾来也不惊奇欣喜,望向这传奇中的蓬莱岛主,乐逾对她道:“梁姑娘。”又对侯庸一笑道:“侯兄认不出故人了?”侯庸张口看他,哪能想到,当年请一个满身灰尘囊中空空,被赶出叶家的少年吃一餐饭,在今日最窘迫之时,换得蓬莱岛主出岛,与南楚朝廷为敌,报这些微之恩。
险些走上死路,如今却有生还希望,他愕然之下感慨万千。却见乐逾目光转向客栈破门外,一个纤长秀挺的身影骑在马上近到客栈篱外,素衣蓝裙,一顶雪也似的斗篷穿在身上,红马踏雪而来,愈发显那鞍上女子娉婷,却是明鉴使苏辞。她身后是三十名骑骏马,手持弓弩,严阵以待的骑士,又有十余名江南武林颇有些名声的人物跟随另一个骑马男子走出。那男子态度倨傲,是明鉴使副使孙锥,与她不睦。苏辞仍是不疾不徐,下得马来,遥遥一礼,道:“秦少堂主,山阳先生。”
侯庸这才悚然得知,那老人竟是《武林志》主笔山阳先生。转念一想,却是果然——晚尘是半个江湖中人,她刺杀楚帝,下场如何,当然是一桩江湖大事。
第59章
乐逾衣袖一甩,这客栈忽地门窗四开,风雪穿堂,那堆火立时小了。待苏辞与明鉴司副使孙椎走近,那火已扑簌一声全灭,在梁晚尘身边升起袅袅白烟。
苏辞与乐逾早已是故识,她并非无能,只是每次都被迫与乐逾对峙。常败之将却不自怨自艾,仍是不卑不亢走近才道:“乐岛主,又见面了。”乐逾对她颔首。苏辞目光如水,在几人间一扫,便道:“山阳先生记《武林志》,想必今日至此只为旁观,既然只是旁观,晚辈不敢打扰,但请先生避开些许,以免误伤。”
那山阳先生一声长叹,看看依旧神色不变的秦广,面含惭愧退开数步。侯庸只觉讶然,不由苦笑,他继承万贯家财,与江湖有些牵扯,却不像chūn雨阁那样处在江湖之中。对江湖人只大约知晓“血xing”二字,在识得梁晚尘后,更觉得江湖中人都与她一般,快恩仇,轻生死。及至这次逃亡,才见到许多江湖之人对垂拱司退让,反倒让他这一向谨小慎微的怯懦之人生出血xing,挺起胸膛,只觉名宿人物亦不过如此。
苏辞又对霹雳堂主雷撼龙的外甥秦广道:“秦少堂主,我可以代陛下承诺霹雳堂,无论秦少堂主此来原本是要杀人还是救人,若此番秦少堂主助我明鉴司一臂,从此后大楚武林划江而治,江南尊chūn雨阁,江北则以霹雳堂为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