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逾任他玩去,辜薪池却总有些放心不下,每次乐濡乘小舟出海,不是遣林宣或是旁人看着,就是亲自去看。
如今一面看着乐濡,被林宣从风口劝回,一面拢披风,道:“算起来就是今日,楚帝封禅九嶷。”乐逾却哂笑不语。辜薪池心中一叹,古往今来,才gān寻常的君主里都不曾听闻有谁心甘qíng愿归隐,更何况是封禅过的帝王。
而此时九嶷山上,云破日出,萧尚醴不答田弥弥的一问,只是仰望天日,拂袖道:“大楚代周而兴,寡人承天命为帝。自今日起,天下礼乐征伐,皆由寡人出。”
日光犹如只倾在他一个人面容上,上万人齐齐看到他的面容。隔得这样远,怎能看见?怎能看清?但就在那一刹那,众人都觉得看到了他的相貌,他姿态端严,容貌却如日之初升,月之常恒,唯有日月并耀可以比拟。天地间仿佛有几息寂静,云不动,风不动,旗不动,雪点也凝在空中。待到所有人回神之时,自祭坛下万人山呼万岁,发自肺腑,那声音几乎震得地动山摇。田弥弥亦是怔然,她不信鬼神,此刻心中也有一个声响在疑问:难不成这位陛下真的……上膺天命?
可这上膺天命的天子心头,却空旷一片。许多时候他恨自己为何生在帝王家,另一些时候,譬如此刻,深知山河壮丽,权势迷人,纵使不开怀也不愿割舍。
他心中道:逾郎,你可知我此刻恋栈权势、恋栈帝位,十年太短,匆匆一晌,弹指就是两年光景,不够我建功立业。我与你定下十年之约,我却不知自己是否能践约。你若知道我此时仍放不开帝位,又可会怪我?
乐逾做好了他来与不来的准备,他也做好了践约与不践约的打算。这或许就是为何他们无法再在梦魂中相会,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乐逾。从前他一心要将江山与逾郎都抓住,在要逾郎这一事上从来未有犹疑。但真正把乐逾囚住……经历了忘与记、生与死,他已经知道不能qiáng迫逾郎留下,就如他说:我愿放你走。
萧尚醴原本以为,不是qiáng留乐逾,就是放他走,没有第三条路可选。乐逾却让他知道,还有第三条路——就是他舍弃帝位,不做楚帝,只做萧尚醴,与乐逾长相厮守。
若逾郎与江山只能择其一,他不知自己该如何选。在要逾郎这件事上犹疑了,不敢再与乐逾相见,便连梦见也做不到。两年梦中不曾相寻,他的心意动摇,只怕逾郎已然察觉。
萧尚醴只道:我毕竟是大楚皇帝,身负重任。十年之约尚有八年,若这八年内,我能吞并东吴,大败北汉,到那时……功业尽建,责任已了,或许我就能放下权位归隐。
这一日,楚帝萧尚醴与皇后封九嶷山,禅苍梧之野。吴帝驾车,北汉王子观礼。刻石为铭,铭文记为:岩岩九嶷,峻极于天,能角肤合,兴布建云。明风嘉雨,浸润下民,芒芒南土,实桢厥勋。
那一日日暮时分,东吴驻跸之处,延秦长公主驾临。她已换下祭服,却仍佩有剑。吴帝田睦见她,浑身绷紧,不待她见礼便切齿道:“你如何得到寡人调兵的消息?”
田弥弥笑道:“自是皇兄身边有人告诉小妹。”她心中酸楚,却笑道:“皇兄不要忘了,昔年秦州死士,有人为追随母亲,竟不惜自宫入宫。皇兄能得帝位,除了先楚帝居功至伟,也有母亲旧部出的力。皇兄虽被养在吴国先皇后宫中,不曾与母亲亲近,但在母亲旧部眼中,皇兄仍是母亲的孩儿。但请皇兄不要忘记,在母亲的旧部眼中,小妹亦是母亲的孩儿。”
兄妹相残,先下手的是这兄长。是他先调兵要围困楚帝,是他先说出“兄长无qíng”。而使潜伏入吴宫,数十年来为宁扬素忠于田睦的旧部倒戈的最后一击,是他令人杀那眼线。
杀一个人在他母亲旧部看来不算什么,但他为何而杀?若是灭口,尚算事出有因。可吴帝杀人,却是因他听不惯那一句转述的“豺láng心xing”。为不顺耳的四个字、一句话而杀人,是为滥杀。他未继位时也曾礼贤下士、和光同尘,登上帝位后却如此没有气量,出尔反尔。纵是宁扬素在世,也容不得一个滥杀失信的儿子。
田弥弥不畏惧告诉田睦,是他身边的人背叛了他。她的兄长在不该杀时滥杀,在该杀伐决绝之时,反而疑神疑鬼,不敢下手。更何况他若真将涉嫌者皆诛杀,无异于砍断他自己的手足,刺瞎他自己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