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_作者:眉如黛(38)

2017-09-13 眉如黛

  为何要叹气?

  为何夜不能寐?

  为何坐得……这样远?

  七年听银镇,卧在青檐上看他施针下药的时候,便时常觉得这人的身影与故人重叠在一起,尤其是薄雨飘飞、撑伞而行的时候,多看两眼,便觉得胸膛满溢,再不是空无一物:和尚也叫这个名字,和尚也这样未语先笑、待人一团和气,和尚也喜著布衣,身上也有药香……那时还只是心存侥幸之心,现在则变成抓著唯一一根救命稻糙,不能放手。

  怎麽能放手?三千年孤行独坐,闭口参佛,指尖频抡,弦音颤颤,几乎奏尽了世间凄清惨澹之音。好不容易熬到年数,远去白石峰野狐岭,请住在那里的老狐狸算了一卦,结果却是九死一生的下下签。

  说到底,什麽愿力,什麽闭口禅,都是镜花水月的愿景。究竟有多少胜算,连自己也说不清。心里无论如何忘不了那一卦,等回过神来,人已困在沙池,三挥琴弦,依旧斩不断纷沓而至的魔障。

  时而是和尚生前的音容;时而是石dòng内盘腿圆寂的一具白骨;时而看见和尚魂魄不灭,缥缥缈缈坐渡船地过了忘川;时而变成和尚魂魄不齐,在灰飞烟灭前步出石dòng,和自己辞别,见自己哭睡在dòng外,还笑了一下,伸出手来,隔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就这样一会狂喜,一会极悲,身上温度散尽,渐渐坠入迷梦,原以为万事皆休,却突然有人来唤,有人伸手来握,有人落泪,有人撑伞引路。他说他不是和尚,就算不是和尚……自己真能放手吗?还没想出答案,人已坐了起来。

  随著一阵缓缓散开的青雾,魏晴岚又变回华服加身的模样,如丝鬓发在脑後用一根玉笄松松挽起,露出眉心的金色佛印。他在盛满清水的水盆前再三驻足,确认过容貌无可指摘,不像谷底清修的妖怪,倒像是瑶池赴宴的上仙,这才朝著伙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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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洪嘉此时恰好将琐事做完,端起湿漉漉的竹筐,四处找向阳的地方。

  魏晴岚站在繁花深处,看了几眼,竟然有些出神。这人从前……也长这般模样吗?直如藏玉之石,轻轻一叩,就露出石中清莹的玉色,看著看著,心跳便渐渐失速,不由低下头,反反覆覆地理正衣冠,跟出门时一样,尽想著该著锦衣还是布衣,换哪件新裳,佩玉抑或佩兰。

  奇怪,这些烦恼,到底从何而来……

  常洪嘉一抬头,看见站在花树下的魏晴岚,脸上登时涨得通红,含糊唤了一声:「谷主。」说完,急匆匆地想退回门槛内。

  魏晴岚看著他发红的耳朵,心底又有些恍惚,耳畔似乎听见了什麽开裂的声音,温暖的水流从那道裂fèng中汩汩流出,胸口又酸又胀,这种滋味,竟是从未有过。

  在江边见到和尚的那瞬,似乎也目不转睛,初次听到那人赞誉有加,似乎也兴高采烈,但都不像此刻这样,头脑一片空白,轻飘飘的,彷佛刚从褪去的蛇皮中出来,看见外面是一朝清晨。

  常洪嘉退得急了,过门槛时,手中重物微微一晃,惊魂未定时,发现魏晴岚已经到了身边,稳稳扶住了竹筐一角。

  两人相隔不过咫尺,自己鼻翼下尽是魏晴岚衣衫上的味道,像月下清溪般悄悄而至,挟带著两岸花糙静谧的香气,呼吸不由慢了一拍,还没有粉饰太平,竹筐就被魏晴岚chuī了口气,不知变到哪里去了,空下来的双手轻轻落入了那人手中。

  那妖怪就这样珍而重之地握著,一直没有别的动作。常洪嘉浑身僵硬,小心翼翼地站著,生怕手上还残留油渍,不知站了多久,才听见魏晴岚用传音术问:「会不会……唐突?」常洪嘉听得云中雾里,把这几个字颠来倒去,想了又想,还在细品话中深意,忽然感到唇上一凉。

  魏晴岚一吻过後,自己也有些怔忡。心中一隅,曾那麽冷,又这麽暖,那样嚎啕大哭,如此狂喜。太久没有接触到人的体温,竟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更进一步,毫无间隙,然而鹤返谷中,红尘退避,要费力回想,脑海中才肯闪过零星的片段。

  那是哪一年的年关,偷偷把铜钱放在那人枕边,却发现女子所书的桃花笺。走进常洪嘉出诊的那家花楼,看见一对对重合的人发出yín声làng语,红烛摇曳,气息jiāo缠,极尽欢愉乐事,不知为何,就开始怒火中烧。

  就这样含怒站在yín窟门口,算著时间,等到伞上的积雪有了重量,想见的人才提著药箱、从红粉青楼里逃了出来。那呆子跟别人一样,看不穿自己隐身的术法,跑得气喘吁吁,领上沾满了胭脂印记,猛地撞在自己胸前,满身脂粉腻味都扑了上来。直到他穿过自己、一口气跑出老远,那阵薰人的恶臭还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