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寝里已经跪了一个人,脸色煞白煞白,身体笔直却在不住往外冒虚汗,显然跪了至少有一个时辰。
雅重月进了房,那人眼睛一亮,稍微动了动似乎就想磕头,然而他脚软无力,头没磕成,反而差点倒到地上去。
雅重月负手静静看他,问:“你可知从眉腹中孩儿,是朕的骨ròu?”
跪著的身躯一颤,惨白的脸又断了几分血色。
“九儿……确实不知。”
“你瞒著朕,私自调动侍卫去太医院阻挠仇大夫替从眉救治,知不知道再拖延一刻,皇子或许就会xing命不保?”
九儿白著脸,噗通一声跪趴下地,不顾跪了许久的疲累,拼命磕起头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请皇上降罪,皇上降罪!!!”
雅重月看他单薄瘦弱的身子如捣蒜般用力磕向地面,额头染著斑斑血迹,将那张原本清秀可人的少年脸蛋弄得有几分可怖。
“以你犯下行刺龙子的罪行,便是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也是不够偿还。按律诛九族、灭邻里乡亲,方能消朕心头一口恶气。”雅重月见那陪伴多年的小太监脸上露出鲜明的恐惧神色,一双惊恐的大眼朝自己求助望来,身体抖得筛糠一般。
他闭了闭眼,觉得喉咙里又有一股辣辣的腥甜,吞也吞不下,吐也吐不出来。
经历过这麽多波折,这麽多意料之外的世事,从憎恶嫉恨似火,到喜获子嗣,再到被当头泼下一瓢冷水,雅重月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倦了。
是因为受伤,身体出现异状的倦,也是心理上的失落。
他或许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一番。
雅重月道:“你服侍朕多年,朕知你素来对朕忠心耿耿,绝无二志。此番鬼迷心窍,险铸大错,幸好还没到最不堪的那一步。念你过往功绩,朕不再追究,你即日起转为庶人,出宫去罢。”
袍袖一挥,九儿盘起的发髻便应声而落,散了一肩青丝。
“不要再出现朕的面前。”
完全猜测不到的惩处,大出所料的宽赦,少年披头散发跪在那里,犹自不可置信。
直到雅重月转身,要离开内寝时,九儿才如梦初醒,不顾一切的扑上来,抱住皇帝小腿。
嗓子有些嘶哑,泣声哭道:“九儿不要离开皇上!皇上请责罚九儿,骂也好打也好杀了九儿也好,就是不要将九儿赶出宫去!皇上开恩!求求皇上,九儿今生只想待在皇上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他用上了一股子蛮力,豁命般抱住雅重月,青丝缠绕在皇帝镶金流苏的鞋履缎面,嘤嘤哭泣。
雅重月默然半晌,低头看他,少年染满泪痕的脸庞如梨花带雨,惹人爱怜。雅重月不期然想起初次在焚香药xing作用下抱他的qíng形,当时自己神智晕迷,而这个少年提著宫灯站在内室门口,惊慌失措的问“皇上,您龙体不适麽,九儿去替您传召太医”,下一刻便给自己拉进房来,qiáng压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若他从来不曾与他云雨,若九儿始终只是作为陪伴太监的身份在他身侧,那麽他便不会yīn错阳差对自己动了不该动的心念,继而走到现在这麽伤人伤己的地步吧?
说来说去,不论是深受折磨的从眉也好,因妒恨从中作梗的九儿也好,反思之後,竟从始至终是他的错。
雅重月将手放上少年肩头,少年狂喜著抬起头来,却看见皇帝眼中闪过一抹辨不清的怜惜。
“是朕负你。”轻声说罢,手指间微用内力,便将少年弹开身侧好几步远。
九儿挣扎著从地上爬起来,门扇在皇帝背後合拢,将少年扑上来的身形阻隔在门後。
“收拾你的细软,迟不过两个时辰。离开舞英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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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从眉产子的第二天,雅重月做了一件自大雅建国以来,从未有任何一任君王做过的事。
他通令天下,经由内阁下了“罪己诏”,深刻检讨自己登基称帝以来的年少轻狂、不辨忠臣、轻慢良才及恣意妄为的种种任xing之举。
“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所仗不德,使百官烦忧,天下愁苦。今既思之,不尽追悔。”皇帝在罪己诏中道,“惟此後悉心戮力,鞠躬尽瘁,护佑我子孙黎民。此诏为凭,戒之慎之。”
他虽没明说自己做错什麽,但朝中百官个个心头有数,这是要给柳首辅正名了。